永恒的女性
一切消逝的不过是象征;那不美满的在这里完成;不可言喻的在这里实行;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
——歌德《浮士德》
撰稿/胡晓明
我的师母张可先生走了。她坎坷一生、操劳一生、忍受苦难一生,也终其一生散发着清香与暖意给周围的人们。 现在她走了,那遥远的天边,她苦痛的生命安息了么?然而她美丽的灵魂终将永远散发出人格的馨香、生命的清芬,这是我十分相信的。
师母的故事其实早已传颂,有口皆碑,成为文化上海的一个活的经典:她高贵的气质、品性,她与王元化先生历经劫难而美如钻石的婚姻。残酷年代里,有多少家庭终不能共患难而解体。人们感叹唏嘘,将他们的琴瑟之合,誉为“旷世良缘”;将元化之终有张可,美为“几生修得梅花福”。然而,师母为人低调,也为先生的名声所掩,她的事迹终不为太多人所知。二十年的相处,我的记忆与了解竟也如烟如岚。青山杳杳,陌上人远,我不过只是拾得碎珠片钿而已。
张可出生于苏州一世家,其伯祖父是民国初年曾任大总统府秘书长的张一麐,祖父张一鹏曾任蔡锷秘书。父亲张伟如留美学化学归来后任民国上海市政府官员,其兄是著名翻译家满涛。近代文化世家有一种神秘的魅力。令人惊异的是,受教于李健吾、孙大雨、方光焘等名师,早在她读暨南大学外文系时,十八岁(1938年)即以范方的笔名翻译出版了奥尼尔的剧本《早点前》,并演出了其中的主角。后来她还排演过外国剧《锁着的箱子》、曹禺的《家》、于伶的《女子公寓》、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等,一直到后来成为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的名教授、莎士比亚专家。
1937年在上海的租界沦为“孤岛”时,她与元化在“戏剧交谊社”结识,或在蒲石路(今永嘉路)的小花园里排演讲戏,或在美术馆对面的裕和坊4弄2号的张可家谈文说艺,或共同参加地下党的刊物编辑工作,或冒着生命危险送人到车站码头。十年后的1948年完婚,也是在今天为张可举行追思会的衡山路国际礼拜堂。岁月如流,当年的王元化是那样的革命青年,他不想穿新郎官的那身礼服,“他们要把我打扮成小丑啊!”
解放后不久,张可就不得不经受一个劫难:因胡风冤案牵涉,1955年王元化被隔离,精神受到严重创伤。张可要承担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重担,又要救治丈夫可怕的疾病,还要对付来自外面的各种政治压力。从1955年到1979年她中风前的二十四年,在狂风暴雨的黑夜里,她以她的坚韧、仁爱、悲悯与苦难担当精神,支撑着一个弱小家庭的生存,支持着一个人文学者的坚守,支援着文明与文化的基本价值。她相夫、教子、敬老,以妇道守人道;译莎评、编刊物、教学生,以文明驱野蛮。没有一句怨语,没有一点倦意,没有一丝放弃。
在文化毁灭的年代里,她还用白话给儿子讲《论语》《中庸》《大学》等经典,也为儿子设法找来很珍贵的小提琴乐谱。
在最黑暗的岁月里,她以娟秀小楷,一笔不苟地为丈夫抄写永远不能发表的论文稿。
在最野蛮的时代里,她还懂得用牛津英语与美式英语的幽默,为家人化解忧伤。
在最闭关锁国、践踏文化的时代,她却依然向远在海外的姑父写信,请求代寻莎士比亚的研究专书……
在苦尽甘来、大地回春的1979年,她却中风倒地。虽然读写俱废,从此不外出活动,淡出历史,她却依然对来到家里的每一客人,慈祥地微笑着,亲切问候着,表达她对人世间永远的关爱。
她的心中早已没有一点恨,她已经超越了她那个将人毁灭的时代。元化先生曾充满感激地说:
“没有张可,我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家庭中很重要的因素是女性。尤其是母性和传统妻性的温情与特有的力量。没有女性情感所浸润的生命,是一种枯槁甚至某种病态的生命。传统女性的温良和婉贤惠,其实是很值得珍惜的品性。”
不仅是基督徒的道成肉身,而且是中国文化的妇道庄严。歌德说:“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伟大的女性,可以改造苦难的人生,可以创造另一个美好的生命。张可给我们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