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周刊:山西:生态移民路向何方
煤炭给山西带来了财富,为少数人分享,也给环境带来毁灭性破坏,却由多数人承受。前者携财富远走他乡,而后者却只能留守原地,等待政府救助——政府和原住民成为环境破坏的最终埋单者
本刊记者/李杨(发自山西)
2006年8月6日,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镇郝家寨村。
郝春林(化名)的妻子一边在灶台旁擀面,一边听着里屋电视中的戏曲节目。音量已经调到最大,但仍“听不真”,因为地底下传来的持续 “隆隆”声几乎把电视声盖过去了。
突然,“隆隆”声被更加巨大的“咚咚”声压了过去。地面开始颤动,房屋在摇晃,房顶哗哗掉渣。“吱”的一声,窗玻璃出现裂纹并迅速延展,裂成一个“米”字型。“快走!”郝妻大叫一声,拉上记者三步并做两步冲出门外。
这一幕并非地震,而是地下日夜不停挖煤造成的。“‘隆隆’声是挖掘机在作业;‘咚咚’声是开山的炮声。”郝春林在附近煤矿做安全监督工作,对这一切非常熟悉。
大约过了40多分钟,“咚咚”声渐渐停了下来,“隆隆”声还在继续。郝妻这才松一口气,回到屋里,抖了抖刚才落在案板上的渣土,继续擀她的面。“对于这样的惊吓,我们都习惯了。”她说。
在山西,采空塌陷已经成为一种严重的灾害。地下被挖空之后,地表岩石发生裂隙和断移,地下水乘虚而入向下渗漏,造成地表塌陷和水资源枯竭。
山西省省长于幼军在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向媒体表示,“山西长期过度开采,没有及时治理,存在地表沉陷的问题。”
郝家寨村地处山西省汾西矿务局水峪煤矿北部。这里的民居是窑洞。郝春林说,“现在每家的窑洞都是危房,墙壁布满裂缝,不知道什么时候窑洞就会变成活坟。”为了防止倒塌,村民们用碗口粗的木棍把窑洞里里外外都顶住。
郝春林家的房子已经变形,门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推开。他指着墙上的裂缝对记者说,“裂缝一天天在‘生长’,现在已经可以放进一个拳头了。”
地下超度开采还导致饮水危机。这也是导致沉陷区居民难以生存的一大问题。郝家寨村民还是比较幸运的,因为水峪矿早在上世纪80年代给该村打了500多米的深井。山西其他塌陷区就没这么幸运了。山西省社科院研究员李连济告诉本刊,他在做采空塌陷课题调研时发现,现在一些地方不仅河水断流,就连井水也干枯了。在太原市万柏林区化客头街道新道村,村民不得不到山下买水吃,一车水130元。
圪卓头村是兑镇塌陷区的另一个村。在这里,土地塌陷导致耕地荒芜。
圪卓头村有耕地1400多亩,现在地里已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在已经荒芜的耕地里,村委委员赵静伟嘱咐记者紧紧跟在他身后。因为不时就会遇到几米深的裂缝,一不小心就掉进去。时值盛夏,地里的树却光秃秃的,赵静伟说,水渗漏了,树都干死了。
圪卓头村的村民现在已经不种地了。他们告诉记者,以前这里也曾是现代化耕作,因为常有拖拉机陷到裂缝里出不来,村民就改用牛耕地,牛也经常掉进裂缝里,不是骨折就是摔死,村民只好改用锄头人力耕种。现在,地里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水也渗漏了,地再也没法种下去了。
最让圪卓头村村民痛苦不堪的,还有采煤造成的污染。整个村子都被煤灰笼罩着,乌蒙蒙的。空气中飘散着黑色颗粒,弥漫着呛人的气味。一切都黯淡无光。
孝午公路(孝义到午城)从圪卓头村中间通过,村民集中居住在公路两侧。圪卓头村委会主任王德贞说,几十吨、上百吨的运煤卡车昼夜不停地在公路上穿梭。运煤卡车不仅超载,而且还不盖篷布,一边走一边扬撒。煤灰粉尘遮天避日,一年四季见不到太阳。
一位卡车司机告诉记者,有经验的司机会车时都会踩一脚刹车,因为腾起的烟尘让人顷刻间什么都看不见。
黑色是圪卓头村惟一的颜色。房屋路面是黑的,树叶花卉是黑的,猫狗是黑的,人也是黑的。赵静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当地,圪卓头村人被称为“长年不下班的坑下工人”,也有人干脆称这里的人是“黑人”。曾有人到该村探望亲友,见了面不敢确认,传为笑话。
不同离乡路
随着生活环境一步步恶化,越来越多的人被迫背井离乡。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去处
本刊记者/李杨(发自山西)
地动山摇刚一结束,郝春林气得回到屋里便开始收拾东西。“走!说什么也得走!在外饿死,也比在家砸死强。”他说。
任凭郝春林翻箱倒柜,郝妻都若无其事地在灶房里忙活。“走哪去!”郝妻对记者说,“每次山下煤矿打炮,他都发一次疯!”
果然,折腾一阵子后,郝春林渐渐安静下来,但仍神经质地反复唠叨着,“快了,快搬家了!”
走!不仅仅是郝春林一个人的想法。
旧村、新村、新新村
郝春林所说的搬家,将是郝家寨村的第三次整体搬迁了。
郝家寨是这一区域散居村落的统称,包括几个村子。现年42岁的郝春林出生在其中的沟底村。郝春林说,那时郝家寨就沟底村一个村子,也没有郝家寨这个名字。他记得,从村子旁边流过的兑镇河清澈极了。
1979年,由于煤矿开采,沟底村开始出现下沉迹象,大队决定将村子整体搬迁。新建村子离原来的沟底村也就两三里远。一半村民从沟底村迁到了山上的新村。另一半在观望。
随着时间推移,沟底村塌陷情况越来越严重。在干部屡次劝说下,1986年,另一半沟底村村民不再观望,也搬家了。这次搬到了新村的山脚下。郝春林说,上世纪90年代以来,兑镇河越来越黑,村民都叫它“黑龙江”。
虽分居几处,但原来都是一个村子的,于是大家把几个村子统称郝家寨。其中建在山上的村子叫上新村,建在山脚的叫下新村。沟底村成了一片长满荒草的废墟,村民干脆把它改叫“旧村”,把1979年建的上新村称为“新村”,1986年建的下新村称为“新新村”。
郝春林说,这20多年,煤矿越来越多,开采力度越来越大。近几年新村和新新村塌陷情况日趋严重。那条“黑龙江”也干了。如今,郝家寨又在酝酿下一次整体搬迁。郝家寨村委会在村里新张贴的《建房协议书》上说,新建房屋每平米要交纳516.38元。
郝春林对这次搬迁并不乐观。他带记者去了离新村两里远的一个叫雨沟的地方,说,这将是他们的新家。土地已经被平整出来了,两台挖掘机正在轮番作业。郝春林说,村主任在外地开矿,家早就搬到孝义去了,每次都是用手机指挥村委会工作。搬到这个地方是村主任决定的,并没和村民商量。他指着挖掘机作业的地方说,就在那个地方,曾有过两个被关掉的黑煤矿,昼夜不停地挖过五六年,下面早就空了。
新村子将建在塌陷区上,这在郝家寨并不是什么秘密。事实上,郝春林所在的新村目前只剩下一半村民。“能打工的年轻人都走了。”郝春林说,剩下的等着搬迁的都是老弱病残。
新村的小学校由于生源减少已于两年前关闭,这更加速了村民的离乡进程。郝春林说,年轻人都到孝义去了,打工供孩子上学。郝春林说,上了年纪没能力再外出打工的人,就只好等着搬到新的塌陷区上去。
山西人热购海滨商品房
少数富裕村民也有到别处买房子的。刚在孝义开张两个多月的山东省乳山市银滩房地产代办点,最近得了一笔大生意:孝义地区某村的村民团购了20套住房。售楼员杨小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个村子有个集体煤矿,每年按人头分钱。这些年煤挖得差不多了,环境也破坏得差不多了,村民决定集体移民。
在孝义市,山东乳山银滩房地产的代办点已经开了6家。杨小姐称,乳山房地产销售代办点遍布整个山西,代办点从省会太原,到吕梁等地级市,再到孝义等县级市到处都是。“连续被列为全国污染城市第一名的临汾,房子卖得最好。”她说。
在临汾市,短短200多米长的煤化巷街已经开了10家山东房地产代办点和2家海南代办点。乳山市大陶家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是首家在临汾设代办点的公司。售楼员郝亚琼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乳山是隶属于山东省威海市的一个县级市,原本有一处靠近大海的荒滩。在乳山市政府开发银滩旅游区的规划下,2004年山东乳山银滩旅游区房地产才初具雏形。当时,青岛、烟台、威海等市的房价一路高涨,但乳山市银滩却始终不见起色。
郝亚琼说,直到去年2月情况突然发生逆转。82个山西人来到乳山,一次买下了四栋楼,这令乳山开发商一下子沸腾了,纷纷打出环保牌,“国家AAAA级原生态旅游度假区”“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空气质量达到国家一级标准”等广告语遮天蔽地,大举进入山西。
郝亚琼说,至今他们已在临汾卖出了三四百套房子,买房的有医生、教师、公务员,其中不少是团购,临汾地区的一家电厂刚刚在他们这里团购了50套房子。
乳山市天海人和房地产临汾总代理郭禹说,据他所知,至少有2000多个临汾家庭在乳山买了房。在乳山,去年以来山西面馆明显增多了。
乳山市大公海岸临汾售楼处经理常秋惠就是在乳山购房的临汾人之一。她说,该售楼处共有4个当地工作人员,除一个没结婚的女孩外,其他3个人都是乳山的业主。
有迹象表明,临汾人目前在海滨购房的热情依然高涨。周末是各个代办点发车去乳山看房的日子。“车挤得满满的,座位总是紧张,”常秋惠说,“以至于他们不得不经常和顾客协商,能否推迟看房时间。”
煤老板举家搬迁
与手头不宽裕的临汾普通市民选择价格较低的乳山房产不同,一掷千金的煤老板纷纷把迁移目标锁定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去年年底以来,“山西购房团”席卷北京、上海等地,成为继温州人之后的第二个全国性购房群体。所不同的是,山西人异地购房的目的并非炒房,而是“生态移民”。
据媒体报道,去年年底,山西煤老板购房团首次抵沪就买下16套房子,一周之内又在重庆一处楼盘购房45套。今年7月下旬,又一支由30名身家5000万元以上的山西煤老板组成的购房团飞抵上海,两天横扫了6个楼盘。
卫东(化名)是孝义地区一个拥有年产15万吨煤矿的煤老板。他说,煤老板买房目的有二,一是投资,二是为下一代寻找读书和安居之地。
“以前煤老板把钱变成金子,现在把钱变成房子。”他说,煤老板多出身乡村,也没什么文化,他们希望下一代能到环境好的大城市生活,受到良好的教育,于是纷纷在大城市买房置业。
卫东说,买房对于煤老板来说,是件很轻松的事。最小的煤老板一年也能挣四五百万元,大的煤老板一年能挣几千万甚至上亿。因此,他们置业非常随意,买房扎堆,往往一个煤老板买下一处房子,其他煤老板看都不看也跟着在这个楼盘买房。“为了打麻将方便。”卫东说。
卫东一家10年前从矿区迁了出来,起初搬到孝义,现在又迁到太原。卫东本人已多年不回村下矿了,煤矿生意交给经理人打理。他说,他的主要工作是在太原公关。
卫东说,现在孩子还小,山西的生意也需他照看,所以暂时留在太原。但可以肯定的是,最终他要移民北京。
危境中的等待
国家勾勒的70亿元治理工程蓝图,给山西带来了希望,但大多数受沉陷和环境威胁的民众尚无缘受益
本刊记者/李杨(发自山西)
山西省社科院能源经济研究所所长王宏英向本刊提供了下面一组数字:山西省煤炭采空塌陷造成的地质灾害波及1900多个村庄,居民100多万人;采空漏水造成矿区水位下降,已导致近600万人严重饮水困难。
煤,福兮祸兮
王宏英说,山西省煤矿的高强度开采持续二十五六年了,开采了近100亿吨原煤,其中70%输出省外。2004年,山西煤炭工业增加值占全省GDP的12%,煤炭一项税收就占全省税收总量的22%。
然而,持续、高强度的开采,已使“煤老大”山西不堪重负。
去年,国家发改委和山西省联合进行的“煤炭可持续发展专题调研”称,山西“采煤大省”几乎变成“塌陷大省”。
研究显示,目前,而且塌陷区面积正以每年94平方公里的速度增长。矿区土地破坏遍及全省多个地市。
众所周知,山西缺水,人均水资源不足全国平均水平的五分之一。采煤造成严重的水资源破坏,加剧了水资源的短缺。
一项有10名院士参与鉴定的课题表明,山西每挖1吨煤损耗2.48吨水资源。目前山西年产5亿吨煤,每年有12亿立方的水资源受到破坏,相当于山西省整个引黄工程的总引水量。据统计,山西采煤对水资源的破坏面积已超过2万多平方公里,占全省总面积的13%。
王宏英说,在山西,大部分农村人畜吃水靠煤系裂缝水,而煤矿开采恰好破坏了该层段的含水层,导致泉水流量下降或断流。
当地流传着这样一个顺口溜:“有井没有水,有田不能种,裂缝到处有,走路要小心。”
争取生存权
郝家寨村的村民并不知道专家们的统计数字,但他们从裂缝的“生长”速度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2002年初,村民们决定再不能这样拖下去了,选派了“村里最见过世面”的郝子状去北京想办法。郝子状不负众望,请来中国煤炭学会开采损害技术鉴定委员会做鉴定。结果表明,房屋破损系周边煤矿开采所致。
村民从此开始了维权。“我们争取的是生存权。”村民郝花林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他说,村民和山下个体煤矿始终冲突不断。这个煤矿以前是郝家寨村的集体煤矿,后来村主任把煤矿卖给了一个私人老板。此后,每次有村民到个体煤矿去理论或到政府反映情况,事后都会遭到报复。郝桂平家、赵道正家,还有郝花林家都遭到过不止一次报复。
郝花林说,去年9月中旬,他受村民委托到省委省政府反映情况。谁知,一个月后就遭到一顿毒打。去年10月21日凌晨两三点钟,五六个陌生人翻墙而入,踢开房门,见人就打,见物就砸。当时,家中只有他和母亲,结果两人都被打成骨折。郝花林说,他有水峪矿职工医院的证明为证。
歹徒走后,郝花林想向村民求救,发现电话线被剪断了,院门也被铁丝缠死了。直到天亮,他和母亲才被送到医院。事后,郝花林报了警。
郝花林告诉记者,他不知道谁是幕后指使者,但事后村主任为平息事端,派人给了他家6000元钱。
70亿构筑的未来
今年以来,一则“国家将投资改善沉陷区居民生存环境”的消息,让郝家寨村民备感振奋。
媒体报道说,山西省将全面启动九大国有煤矿采煤沉陷区综合治理工程,改善沉陷区国有煤矿企业和60万人民群众的生产、生存环境,这项工程将投资70亿元,历时两年。
山西省发改委地方处调研员张元璧接受本刊采访时,对这项工程做了具体解读。他说,这项治理工程只解决居民居住问题。地下水渗透、土地荒芜等地质灾害不在治理范围。最重要的是,国有矿区在治理范围,地方矿区(非国有煤矿)不在治理范围。
另外,这70亿也并非全部国家出资,其中国家出40%(大同、轩港50%),省里配15%,市、县各配5%,企业26%,个人配套住宅建设9%。其中,城市分为维修加固和选址搬迁两种办法;农村则全部为货币补偿,办法是根据房屋损害程度,每平方米给50元或100元的维修加固费。
王崇毅,孝义治沉办主任,是这项工程的基层执行者。他告诉本刊,孝义市已经规划了占地500多亩的城南新区,打算把国有矿塌陷区的市民整体搬迁过来。不过王崇毅说,这事不能声张,因为如果消息传出去,地方矿的老百姓会找他们理论,为什么只给国有矿区的人盖房子。记者在当地看到,孝义城南新区目前还是一块空地。
孝义市是县级市,归吕梁市领导。主管吕梁、晋中两市国有矿开采工作的汾西矿区治沉办工作人员史世秋向本刊透露,新区尚未动工,是因为汾西矿区和孝义市至今没有把土地价格谈妥。矿区想按优惠价拿地建房,而孝义市政府不肯让价。
史世秋还说,干扰综合治理工程进展另外一个因素就是,地方财政困难,拿不出配套资金。
目前,郝家寨村民关心的是,他们村是否属于国有矿区,是否在国家治理范围之内。村子坐落在国有水峪煤矿的矿区,但山下的煤矿又是个体煤矿。史世秋没能回答这个问题。他说,这得具体看图纸。有时国有矿区内也有地方煤矿,互相交叉,情况复杂,即所谓“矿中矿”。史世秋说有一个办法可以检验郝家寨是否属于治理范围,那就是如果政府派人进村调查损害程度,就表明你是国有矿区。反之,就不在治理范围之内。
郝家寨村民说,没人来调查过。但他们并不死心,他们执拗地相信国家政策一定会惠及自己,并在开山炮声中焦灼地等待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