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到的日子
虽然一夜没睡,戴伟进校时仍是精神亢奋。 接新生的车子刚停下来,就听到敲锣打鼓声,哗啦啦围上来一群人帮助拿行李,一张张热情的脸。校园里到处是接新生的红色横幅,到处是穿蓝灰卡其布中山装的男生,剪着齐耳短发、拖着两条麻花辫的女生。
那是上海粉碎“四人帮”的第一个春天。当时的《文汇报》说,“那是一个战斗的,胜利的春天,上海已经成为埋葬“四人帮”的汪洋大海,各条战线热气腾腾,人们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新人新事新思想如雨后春笋。一幅走向大治的景象。”
春天同样来到了饱经劫难的复旦大学。戴伟到中文系去报到。中文系在一个青砖红窗黑瓦的两层小楼上,八角飞檐,在树阴中若隐若现,面前是一个大草坪,与一座红瓦白墙、庄严肃穆的礼堂遥遥相望。后来,戴伟知道中文系所在小楼名弈柱堂,曾留下过陈望道、郭绍虞、朱东润的足迹,也留下过刘大杰、贾植芳、蒋孔阳、王水照、王运熙的背影……
中文系宿舍所在的四号楼是一栋灰白色的四层楼,靠着校园东侧围墙。戴伟到宿舍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来了几个同学,大家忙着互相介绍。这时,进来一个人,很是老成和善,一进来就嘘寒问暖。戴伟心想这个老师真是平易近人,后来才知道是上海同学黄有土,他们临时的班长。
激动的心情很快变得乱哄哄,很快老乡找上门来,戴伟就跟着到处去转。先是来到了毛主席像前,只见老人家背手遥望,目光深邃;又来到物理系楼前,只见红砖房子,沉稳气派。又来到一条主干道,只见两边都是大纸报,揭批红卫兵组织“孙悟空”的大纸报,挨着批判张春桥女儿的大纸报。很多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
戴伟后来知道那条路历史不凡,因为“无产阶级曾在这里开展革命大批判,卷起革命的波澜;资产阶级也曾在这里挂黑板,贴墙报,点起右派复辟的鬼火。在这条路上,斗争是如此尖锐,所以人称‘南京路’”。就在几个月前,“南京路上还在进行着生与死的搏斗,人如潮涌,每个人紧握拳头,瞪着愤怒的双眼,历数走资派的罪行。路旁千万张大纸报,铺天盖地,像一枚枚重磅炸弹,轰炸着资产阶级世袭领地。“(1976年3月14日《文汇报》)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春天已经来了,政治斗争的阴影还没有最后散去。戴伟对政治不感兴趣,他只想着如何学习和演戏。他是因为话剧来到了复旦,他不知道他的同学们又为何而来。是属于无心插柳,还是水到渠成?是为了镀金以脱胎换骨,还是因为满怀抱负而叩响求知之门?在那个混乱而又荒唐,人们无法把握自身命运的年头,不同的人来到复旦,有着不同的机缘;不同的机缘,则折射出了那个年代的种种世相人生。
黄浦区图书馆的团支部书记姚国雄,是在放弃了在同龄人中相对较高的工资之后,来上大学的。那一天,全图书馆的三十几个同事,开着一辆大卡车,敲锣打鼓地把她送到了复旦。那是一个属于光荣与梦想的时刻,当年复旦在黄浦区文化局系统只有一个名额。
柳州群众艺术馆来的古亦忠坐在宿舍里,还是感觉像做梦一样。1972年高中毕业以后,他一直想着有一天能上大学。他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利用起来学习,晚上写诗,用毛笔抄书:唐诗、宋词、莎士比亚全集。1976年,复旦在柳州只有一个招生名额,而文化系统的竞争者有十几个人,本单位里一位实力比他强的老师,柳州歌舞团一个名演员,以及柳州市文化局一些年轻人,都梦想机会能降临在自己头上。古亦忠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当时没有笔试,也没有面试,古亦忠把自己的诗歌给招生的老师看了看,复旦最终选择了他。
安徽定远县来的上海知青陈晓东,既激动又有点失望。这个上海向明中学的初中毕业生,1969年起在黑龙江插队4年,后来转到安徽。1976年,她已经是大队副书记了。她从小读书好,在农村的时候,不想招工,就是非常想读书。因为母亲是上海医科大学的教授,她非常希望能学医。这一年,公社里已经定下来她到上海二医大去读书。录取通知书到了县里时,她还在大队里忙碌,同宿舍的合肥知青帮她拿了回来,一看却是复旦的。一直到现在,陈晓东还是搞不清楚,当年的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命运就这样给她开了个玩笑。很多年后,陈晓东还在想,如果当时有高考,肯定要去考个医科大学。
江苏生产建设兵团24团某连指导员范计春,是最后一天才来报到的。他差点与复旦失之交臂。1976年,范计春是个激进的青年,作为连队指导员,他把纪念周总理的活动搞得“登峰造极”。农场查处收缴纪念周总理的诗歌时,他把所有的诗歌保留了下来;支部开大会时,他带头发表反对江青的言论;“四人帮”批判“三项指示为纲”,他在支部会议上表态:“三项指示为纲”就是好。从切身体验出发,他感到“文革”是没有希望的。而在落实“三项指示为纲”精神促进生产的当年,他们连队历史上第一次获得了丰收,很多知青也是第一次拿到了奖金。
范计春的激进行为,引起了有关方面的注意。有人向上级做了反映,范计春被领导找去谈话,最后是农场的党委书记才把他保了下来。由于种种原因,1976年推荐上大学时,农场否决了他。
“否决就否决吧,我也没有太在意”。30年后的范计春还记得:1977年1月的一天,大雪纷飞,突然团部派人通知他去参加考试。原来是一个被推荐的常州知青,在参加完考试以后,突然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范计春就这样赶上了末班车。那年冬天,在农场两个老师的监考下,他一个人参加了补考,对当时的作文题目至今记忆犹新:从张铁生交白卷谈起。
2月,范计春才拿到了通知书。2月25日下午,他和弟弟从南通坐船到了上海。一出十六铺码头,他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这一天,兄弟俩坐公交车到了复旦,找到四号楼宿舍,等安顿下来,天基本上就黑了。
来自五湖四海
1977年2月25日晚上,四号楼灯火通明,热闹起来,那个后来被称为中文系7611班的76级文学评论专业,55个同学基本上到齐了。
55个同学,可谓来自五湖四海。江苏南通江心沙农场来的陈尚君,说话时喜欢引经据典:这个看过吧,那个看过吧,很快就以其旁征博引,得名“老夫子”。这个插队8年,当过四五年生产排长,曾经管过六七十人、六七百亩地,感觉自己像个大地主的老知青,到了复旦很久,还跟人说:农活第一,学问第二。1976年推荐上大学时,他用了5天时间,居然把没有学过的高中数理化课程突击了下来,在农场的考试中名列前茅,因而得以幸运地进了复旦。
25岁的庄昌泰是个有着8年工龄,带着43元工资上学的老工人。在上海自行车四厂,他从学徒做到车间生产组长、理论小组的副组长、厂团总支委员、基干民兵排的排长、写作组骨干。他最红的时候,厂里公开写了表扬信:号召全厂青年学习庄昌泰的精神。这个1000多人的中型工厂,从1966年到1976年,符合入学条件的青年多达四五百个,但十年中上大学的,只有他一个。
江西省机关出身的李同学,披一件军大衣,一举手一投足,干部的姿态流露无遗,一说话,“这个,那个,嗯”,不久以后,人人都叫他“老干部”。
“二炮”来的王同学,穿着军装,两面“红旗”挂着,他是部队的文化干事,又是个诗人,后来在校刊上发表很多诗。
贵州省军区文工团的曹顺庆,是背着小提琴来报到的,后来他成为学界名人,学生多得数不过来。
一个姓金的女同学,来自意大利。一个姓朱的同学,是某军区副司令的儿子,口气很大,经常有意无意地提起很多人名,又喜欢讨论问题。
30年后,班主任袁震宇、王继权、指导员杨竟人回忆7611班时,还是如数家珍:有插队多年的老知青,有具备丰富工作经验的基层干部,有高干子弟,有工厂的技术骨干,有部队的宣传干事,有真正落实推荐精神、经过相对严格入学考试进来的,也有组织指派进来的,开后门进来的。
和往届工农兵学员一样,他们的政治面貌较好:全班55人,党员就占24人,团员有26人;文化程度则参差不齐:高中毕业生27人,初中毕业生28人;年龄上也有较大差别:最小的20岁,最大的27岁。
比往届工农兵学员幸运的是,他们在长期的知识饥渴之后,赶上了一个好的学习机会,成了那野蛮的年代里有幸接触文明之光的幸运儿,开启了“文革”之后大学的读书风气,虽然在其后的日子里,这种光荣一再被77级的光芒掩盖,被厚重的历史烟尘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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