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文化之光
1978年,戴伟很忙,每天一睁开眼睛就离开了宿舍。 除了上课,他还在广播台做播音员,在话剧团做学生团长。
这一年,历经劫难的中国吹响了改革开放的号角,不同价值观念引起的思想在激荡,在争鸣。7611班的同学在令人振奋的时代里,吸收着思想解放带来的精神营养,也参与创造着丰富的校园文化。
初冬的一天,校园里的树叶落了,相辉堂里却是热气腾腾,座无虚席,不时爆发出一阵愤慨声。复旦话剧团正在这里演出“文革”后第一个大戏《于无声处》。
舞台上,戴伟扮演玩世不恭的医生何为。只见他衣衫下摆半边塞在裤子里,半边吊在外头,一手捧书本,一手摇着把大蒲扇,穿着拖鞋晃了出来。“我正在研究我们伟大的文艺旗手推荐的世界名著《飘》,这可是最正经,最最正经,最最最正经的大事”。
演出结束了,大幕落下,同学们却还是坐在那里,直到演员出来谢幕时,人们才如梦初醒:哦,原来演完了,随后,掌声雷动,掌声中有泪珠闪亮。戴伟卸装回到宿舍,早已看戏回来的丹巴还在嚷嚷着:打死何是非(剧中一个极左分子),打死何是非。
《于无声处》在校园里引起了轰动。多年后的戴伟回忆:这部戏以一景四幕六个人物,生动展现了1976年清明后,10月前的中国社会动荡的历史画面,揭示出“文革”中两代人的命运,显示出民心不可侮,真理一定胜利的发展规律,使人流泪,使人感奋。同学们不仅看戏,还出板报,在“南京路上”一期一期地讨论。一连几天,话剧团的演员和同学们举行座谈,谈戏,谈思想,谈人生。由于在校内的公演大获成功,复旦话剧团被推荐至上海市工人文化宫剧场公演,一连七场,场场爆满。
在戴伟的印象里,1978年的校园,文化讨论就是那样活跃。讲座多了起来,导演、演员、作家纷纷来到学校。校园活动更丰富了。演讲协会每周都有活动,时髦的吉他协会也在招兵买马。
很多小说都解禁了。姚国雄是班上的借书员,每次去图书馆都借回二三十本书,再分借给同学。电影也放开了,很多被打成毒草的片子恢复放映,四号楼的二楼有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有好节目时,大家把板凳搬到走廊里看,有时凳子上都站满了人。
校园里辩论的气氛很浓,有时一顿午饭足足吃了个把小时,饭凉了,菜冷了,吃饭的人仍在争论不休。
早在8月的一天,四号楼的二楼墙报上,贴出了77级中文系卢新华的小说《伤痕》:女知青王晓华,在“文革”中受极左思潮的毒害,与被打成“叛徒”的母亲断绝关系9年,待到“文革”结束,母亲的冤案得到平反,自己意识到对不起母亲时,母亲却已永远离开了人世。
这篇小说在同学中引起了很大反响,有人大声叫好,也有人批评。于是,围绕着歌颂与暴露问题,搞起了论战,7611班也卷入其中。最后,中文系索性举行了讨论会。那天晚上,在一个容纳四五百人的大教室里,赞美派发言,“哗”,一片掌声;反对派发言,“哗”,又一片掌声。一些老师看着热血沸腾的场面,不仅感慨: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畅所欲言、自由讨论的景象了。
毕业在1980年
1979年的冬天到了,7611班即将走完充实而努力的三年。
三年前入学时,他们意气风发,作为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他们承担了那个特殊年代的光荣与骄傲,却没有料到这一份光荣与骄傲,有一天因为风云变幻变成自卑和包袱。这种自卑在部分同学的心里投下了阴影,并在以后的岁月里,成为一种纠缠不休的心结。这种情绪在毕业之际,则引发了一场签名运动。
自从77级同学进校以后,部分同学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是有点抬不起头,二是有点不服气。难道工农兵学员真是处理品?我们这些人入学时大多通过了考试,在教学计划之内完成了学习任务,能不能晚毕业一年或半年,把学得不好的课程再学习一下呢?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班上的几个同学决定给教育部长蒋南翔写信,给邓小平写信,反映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希望多读一年的心声。他们写好信,挨个宿舍找人签名,又油印后发给上海的其他高校。30年后,一位同学还记得那封信的片段:我们是工农兵学员的最后一班船,也是粉碎“四人帮”以后的最早一班车,我们上学,一直认真读书,有些事情是时代的因素……
很快,学校领导一级级找同学谈话,指导员马上召集全班同学开会,后来有人听说中央给教育部、各大学都打了电话,要求做好稳定工作。
那是一个个性被淹没的时代,又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年头,似乎国家要处理的问题太多了,来不及处理一届大学生的历史遗留问题。写信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而更多的同学则早早看出了于事无补,只有到社会的广阔天地里才能证明自己。这是20世纪70年代的最后一年,历史的列车在高速地奔驰,八十年代就要开始了。
11月底,考试结束了,全班同学被召集到一个会议室里,指导员杨竟人宣布了每个人的分配去向。在那个带着计划经济时代特点的分配方案中,全班同学一部分属于“社来社去”,入学前从单位选派出来的,要回原单位;一部分是为文化部代培的,要到文化部;其余同学则要根据各省要人情况进行分配。
毕业前一晚,班上举行了盛大的舞会。晚上十点,舞会结束,很多人回到宿舍,继续喝酒,话别。同学三年,难分难解。这一夜,很多人都没有睡好。很多人归心似箭,想到了校园外面广阔的天地。
庄昌泰要回自行车四厂,姚国雄要回图书馆。曹顺庆考取了四川大学的研究生,他即将在那里开始后来辉煌的学术生涯。戴伟本来要回陕西,那里有他联系好的西安电影制片厂,最后在学校的挽留下,他留在了复旦,继续着他排戏、组织讲座的生活。
四年没回西藏的丹巴也走了,和他的18个老乡一起,那个可怜的跳楼老乡永远留在了上海。在火车上,看着那个叫上海的城市一点一点后退,丹巴突然觉得有点舍不得。来上海之前,他觉得自己很傻,而经过几年的学习,感觉自己就像换了一个人。他回到西藏师范学院继续教书,并很快成为当地有名的青年教师。
山西来的老姜也要走了。在一个下着小雨,让人伤感的日子,他去跟贾植芳先生告别。两年前的冬天,他有幸认识了这位渊博、正直,为追求真理不惜付出沉重代价的长者。那年,老姜一有空就泡在系资料室里。中文系的那幢老楼,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系资料室外面是阅览室,里面是图书,一排排书架,光线昏暗。冬天的一天,老姜一进资料室的门,就看到一个矮小精瘦的老人在替人找书,说话声音很高,一口汾阳腔。老姜一听就自报家门,说自己也是山西人。后来才知道,老先生就是贾植芳,刚从复旦印刷厂“解放”(摘掉反革命帽子),回到中文系资料室管理图书。
贾植芳先生很喜欢这个学习刻苦的小老乡,两年来,经常让他到家里玩,指点他做人的道理,做学问的方法。7611班快毕业了,老先生又让他考自己的研究生,老姜说自己的外语不好。30年后,老姜还记得老先生当时急切的神情:你考吧,你先考吧。那时,老先生还没有摘掉“胡风分子”的帽子,但已有了彻底平反的兆头。老姜却终于没有考研究生。他分到了山西日报社,后来成为一名好记者,1983年,他凭《一曲反弹琵琶,奏出林茂粮丰》,获得山西第一个“全国好新闻奖”。
告别的那一天,老姜从贾家出来,老先生让外甥女打着伞,一直把他送到汽车站。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路,冷雨飘飞着,身后熟悉的教工宿舍、远处的复旦校园,似乎都有些模糊了,老姜心里忽然生出无限的留恋,有着淡淡的惆怅,但随即心里又涌起一种建功立业,报效祖国的渴望。
这是1980年的1月。报纸上说:在伟大的80年代里,我们必将迎来一个工业大放异彩的春天,农业硕果累累的春天,科学百家争鸣的春天,文艺百花齐放的春天。这一年,车轮滚滚,7611班的同学们被一列时代的火车拉向了四面八方,那个以工农兵学员为代表上大学的特殊时期一去不返,一个不再以政治为先导原则的教育模式在他们身后打开,一个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则向他们迎面撞来。
很多年后,班上的一位同学回忆毕业时的心情时,想起了后来的一首歌: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那时的山噢,那时的水,那时祖国一定很美,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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