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方古国以太阳为母题的传说中,位于华夏北疆的太阳岛,是太阳神鸟驮日起飞的那株扶桑神树的另一故地么?抑或,这个温暖的地名,寄托着雪乡人对于阳光热切而奢侈的渴望?
17世纪意大利的康帕内拉所著《太阳城》所描述的理想社会,曾借喻太阳这颗伟大的行星,抒发宇宙间万物的灵性和智性。 太阳岛,莫非是“太阳城”的一处域外飞地?
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阿波罗,居于爱琴海中的一座岛屿。他的爱妻罗得斯,是爱神与美神的女儿。那么,哈尔滨的太阳岛,同因罗得斯命名的那座小岛,是否有某种文明的默契?
许多年间,我带着困惑疑虑和奇思异想,一次次走近太阳岛,试图解开寒冷的北方这一炙热的谜语。
起源于长白山天池的松花江,一路坦然浩荡奔泻而来,流经呼兰境内的河段,江水看似不经意地绕了一个几近180度的弯角,便把一大片囫囵的黑土地,轻轻松松搂在了怀里。若是从空中遥看,半岛像一个正在浮出水面的圆太阳,从松花江北岸冉冉升起。那个由小渔村而衍生出的一座被称为“东方小巴黎”的远东著名城市哈尔滨,与其一水之隔,遥相呼应。江上或冰上往来太阳岛的人们,渐渐就有些迷惘:究竟是因为有了这个美丽岛,那座城市才会因运而生,还是因了那座城市的兴盛,太阳岛才逐渐被世人知晓并赏识?
这三面环水的太阳岛,生成于江汊河道湖沼纵横的湿地,果然拥有与太阳有关的不凡来历:清朝中叶,太阳岛曾名“太阳滩”:这一带的松花江岸,黄白沙粒洁净硕大,在骄阳下粒粒透明闪烁,炙热如火,被喻为“水上的太阳”。捕鱼季节,渔民归帆收网,夜宿江滩,借沙滩的温度取暖歇息,故名“太阳滩”。至清末光绪末年,江河航运业兴起,松花江上行航线开通,第一座航标(土语“照头”)设于突出江面的太阳滩上,“照头”凌空而起,标志醒目,简称为“太阳照”,太阳岛之名亦由此衍生而来。另有一种更为通俗浅近的说法,却将其与太阳有关的意思省略了———只因这片水域盛产鳊花鱼,当地满族人称为“太要恩”,发音与“太阳”十分相近。久而久之,满语“太要恩”即变音为“太阳岛”……
我愿意相信所有关于太阳岛的传说。正因它的来源和头绪如此丰富杂糅,太阳岛才给予了我们更为宏阔博大的寻访空间。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第一次划船去太阳岛,江滩上炽热的阳光,无情地灼伤了我的肌肤。阳光的疼痛久久留在我的体内。方知那是一个火辣辣的太阳岛,具有村姑农妇的野性与豪放。也许是另一个深秋的傍晚,夕阳下,沿江的柳叶如金箔纷纷飘落,融入金色的江水,一江秋水灿然流淌,晃得我睁不开眼。那是一个金色的太阳岛,透出侠客般的豪爽与正义。
又一年某个大雪初霁的冬日,太阳岛寂静的白雪地,与我的脚步声一起低吟浅唱。冰河环绕的江堤下,一座座颇具异国情调的俄式小屋宽大的绿色绛红色屋顶,隐匿在厚雪之中;我迷失在那座巨大的雪宫殿杳无人迹的雪巷里,犹如置身与世隔绝的雪国。那个时刻,它是一个银太阳,放射着幽灵和天使携手飞翔的灵异之光……
太阳岛是如此率真而浓烈,质朴却又华丽,迂阔而又丰饶。环岛的江水不倦喧哗,岛内的湖泊却宁静悠然;岛子连接江北荒原的沼泽中,一丛丛浓密的塔头墩子伫于碧水,更像无数个袖珍的岛中之岛,汇成一片旖旎的湿地风光。那些天然的树林和草地,在秋天的雨后,有熟透的浆果和鲜嫩蘑菇悄然藏匿;五彩的飞鸟在白云下疾速掠过,如同蓝天下一顶顶旋转的太阳伞。四季更替,岛上的“太阳花”“太阳鸟”,都活得尽情尽兴;来往的“太阳雨”“太阳风”,以水或冰的形态,挥洒得酣畅淋漓。自我邂逅它的第一时间,我便已心领神会,它不似清雅洒脱的传统水墨写意风格,更非笔触细腻的传统工笔;每时每刻,无论从哪一个角度远望近眺,太阳岛都是一幅又一幅油彩醇浓、质地凝重的油画———呈现出大视野中的立体感和大效果。
所以,欣赏太阳岛,需要的不仅仅是眼睛,而是用心灵去感悟。与那些可玩味细品的江南园林优雅阴柔的文化风格相比,太阳岛却是一个胸怀宽广、刚柔相济的北方汉子。岁月流逝,雪融冰消,谁知今日的璀璨宝岛,百年兴衰中曾浸透多少辛酸与苦涩?
据史书记载,康熙28年,驻扎呼兰的水师奉命从太阳岛出发,顺松花江而下,攻克雅克萨人的首府克萨城堡。太阳岛作为呼兰水师的营地而首次名声鹊起。这是太阳岛最早的荣耀。至20世纪20年代,因经商、避难抵达远东的俄国人,在哈尔滨“郊外”发现这一理想的沙滩浴场,在岛上陆续建起一幢幢颇具欧陆风情的木质别墅休闲度假;岛上曾建有一座简洁精巧的圣尼古拉教堂,为岛上的东正教教徒诵经祈祷之用。时而清脆时而低沉的教堂钟声,在雾气中传扬着异质的文明。渐次,哈埠的国人也开始聚集江滩野浴垂钓,30年代,太阳岛作为塞北一处避暑之地,已初具规模。20世纪70年代末期,我曾多次去过江堤下著名的太阳岛西餐厅。那是一座木质装饰的白色雕花小楼,由犹太人卡茨在20年代出资开办,曾专为俄国贵族享受。整个外观设计,如同一条乘风驶于江面的大船,顶层围栏如缆,舷窗风轮形状逼真。站在“甲板”上,江风吹起一头乱发,犹如正在起锚远航。如此浪漫多情的建筑,可惜毁于1998年的一场大火,从此只能在梦中与之相遇。
“五四”以后直到抗战爆发前,哈尔滨作为赴俄求学的必经通道,先后有瞿秋白、朱自清等学者,曾写下在太阳岛水域舢板驾舟、游泳戏水的文字。我所景仰的女作家萧红,亦在岛上留下了情意绵绵的足迹。艰苦卓绝的抗战时期,岛上隐没于白桦林和老榆树下的俄式民宅,曾经成为中共地下党、东北抗联传递情报、转运武器的隐蔽之地。李大钊、刘少奇、赵尚志、杨靖宇等人都曾先后在岛上举行或参加过秘密会议;赵一曼烈士在一所树林小屋生擒过特务,冯仲云夫妇在岛上举行了彩虹下的婚礼……20世纪50年代,作家周立波还曾“隐居”于太阳岛,写作那部著名的长篇小说《暴风骤雨》。
1966年那个乱云倾城的夏天,太阳岛江堤林荫路边茂密的垂柳,曾因一位尊敬的剧作家的离世,集体弯腰鞠躬志哀;草地上所有的白色野花,在那个黑夜里为他开放;柳丝榆叶如挽帐飘飞,一江空茫的黑水悲怆东去奔流入海———那位创作了人们如此喜爱的电影《冰山上的来客》《赫哲人的婚礼》的剧作家乌白辛,在生命最后的时刻,选择了他生前心爱的太阳岛。绿树、江水,面包、香肠、兑了毒药的啤酒……如他生前写作时沉思的姿态,烟蒂从容燃尽,熏焦了他的手指……他把最后的艺术激情留给了太阳岛,也把永远的眷恋留给了太阳岛。那一天的黄昏时分,人们看见一个浑浊的太阳绝望地坠入大江。那是一个令人窒息的黑色太阳岛,从此,太阳岛被赋予凄美悲壮的色调与刚烈的性情。有关不落的红太阳的种种妄语和神话,亦在滔滔江水中破碎陨落沉没……
历史上多次肆虐的松花江特大洪水,是太阳岛历史上不可缺失的记忆。宇宙洪荒、没顶之灾———太阳岛曾托水而生,亦曾覆水沉陷;泽国、淤泥、汪洋、废墟。1998年的洪水,曾淹没了堤下赵朴初题写的“太阳岛”石碑,仅在水面上露出了“太阳”两个字———那是一个几乎被洪魔溺毙的奄奄一息的太阳。然而,豪爽顽强的哈尔滨人,终是用众人的双手,把“太阳”从水里打捞起来———重现长堤绿树碧水金沙。太阳岛在颓丧的洪水中一次次新生。
拥有百年人文历史的太阳岛,印证了北方民族在黑土地开拓、搏击、进取,自强的力量;也见证了战争、殖民、内乱时代的所有耻辱和伤痛。如今,岛上遗存的历史痕迹虽已踪迹稀渺,但若是静心聆听,仍可从那株百年古榆摇曳的树声中,听见它的叹息:切切不可再用矫情的夸饰来赞美我,这历经百年沧桑的太阳岛,祈盼灵魂与灵魂的呼应和对话。
21世纪开初,太阳岛公园重新规划,修整一新。如今纷至沓来的天下游人,见到的已是一个集自然生态、文化审美、休闲旅游于一体,气势恢宏的国家AAAA级太阳岛公园。那块来自金上京古都、阿什河上游河滩里的天然巨石,在雪雕般洁白的弧形拱桥状的“太阳门”前,犹如一位健硕的守门壮士,体态敦实浑厚,肌肤上折射出油亮的太阳光泽。入太阳门,过“太阳桥”,草地一侧矗立着一架巨大的青铜钢琴雕塑,似有一双看不见的纤纤手指,在琴键上弹奏着流水般的旋律。乘坐电瓶车沿着环岛舒畅的林荫大道一站站前行,可见波光粼粼的太阳湖,与太阳山上飞流激扬的太阳瀑,默契地合奏着“阳光奏鸣曲”。具有东正教传统建筑风格的白色圆顶“水阁云天”和避雨长廊,辉映于湖中的白色倒影,恰如一群大天鹅翩翩飞来,悠悠浮于水面缱绻不去。辽阔的阳光沙滩浴场,沙浪灼烫,显得愈发的坦荡恣意;鹿苑中随意放养的梅花鹿,正与游客亲密接触;林木幽深的松树岛上,精灵般的小松鼠,在树干上草叶间窸窸窣窣地蹿动,游人伸出手掌喂食,松鼠柔软的小舌尖舔得人手心痒痒。开放而又相对封闭的松鼠岛,设有几处别具匠心的旋转门,游客出入自如,却将企图逃跑的小松鼠,彬彬有礼地留在门内了。如今全岛共有2000多只动物,100多种鸟类在此安居。随着民间环保意识的普及,当年那些酷爱狩猎的人,早已放下了心爱的猎枪。
若是春天,岛上的30余种丁香花灿烂怒放,那时便是一座紫霞萦绕的丁香岛。
进入7月,岛上的106万株树木已是绿荫葱茏,几十万平方米绿草坪平坦如毡。举目望去,满眼皆绿———在夏天,岛上的太阳亦是绿的,一个绿色的太阳岛。
更有竖立着群马奔腾铜雕的“东北抗联纪念园”、稚拙淳朴的“北方民间艺术精品馆”,将黑土地的珍贵史料和人文品貌一一展示。日本园林风格的“新潟友谊园”、俄罗斯皇家金色剧院、俄罗斯画家村、于志学美术馆,均镶嵌于太阳岛这硕大的画框之内,与自然景色浑然一体。
隐蔽而幽静的白桦树林间,还有专为情侣们设计的一处“恋爱角”———树叶沙沙,情话喃喃,呵呵,想想哈尔滨人的浪漫情调吧。不不,还是要亲自去“恋爱”一下,才能领略这岛子的甜蜜和微妙。
到了冬季,一年一度的大型雪雕艺术博览会上,人们会见到千姿百态的银白色雪塑冰雕,那些与冰雪一起狂欢的日子里,人们在严寒中纵情赏雪踏雪戏雪沐雪浴雪,恰是对于这个缺少冰雪文化滋养的大汉民族,最为贴切的补偿。我却偏爱江岸边由一座座百年老别墅,重新修葺规划而成的“俄罗斯风情小镇”,那些带露台和低矮的木栅栏的绿屋顶小房子,也许是当年的太阳岛上,曾为哈尔滨人供应新鲜牛奶的俄国人所开办的小型奶牛场———“娜塔莎大婶家”或是“安德列表叔家”的旧居。我手持模拟的“俄罗斯护照”悄然而入,在开满金盏花、波斯菊的院子里,见到一头漂亮干净、身上带着棕色条纹的小野猪,很有礼貌地低声哼哼着俄语歌曲。还有一对肥硕的白鹅,笨拙地摇摆着身体嘎嘎欢叫致着欢迎词……
时时处处,充满着何等热情、生动、温馨的生活情趣———我的太阳岛。
所以,无论冬夏,太阳岛都是饱满而滋润的。它的饱满,来自早年白俄、犹太人、日韩蒙和中国关内移民,以及北方少数民族的文化“混血”和交汇融合;来自它对不同生活方式的宽宥与包容、吸收与演绎;来自它对于不同族类求同而存异的那一份从容和气度。
太阳岛四季不竭的滋润,来自江上的风月、天空的雨雪、草地和树林的呼吸。还有,南来北往飘泊的旅人,对于这片陌生土地的未来,心怀的憧憬、雄心和激情。
太阳岛从不排斥和拒绝———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你来了,你的故乡从此就在这里。
太阳岛从来都豪放而慷慨———既然你来了,我把花朵和果实都献给你。
很久以前,我曾在太阳岛深处,被一片白桦树林里传来的乐声吸引。碧绿的草地上铺开的方格台布,散落着红肠、鱼子酱、面包和满溢的啤酒。微醺的人们,在收录机的乐曲声中翩翩起舞。有人在树下酣睡,有人晾晒着湿漉漉的泳衣……我知道,这就是太阳岛的仲夏之梦,是被传统文化和文明秩序忽视了的,另一种激情澎湃、率性热忱的生活方式。
那天,我在草地上采集了一大捧野韭菜花,是太阳岛给我的馈赠。回家洗净碾碎,撒上盐末裹着烙饼。草绿色的浆汁中,散发出阳光的香味,浓郁而热辣。
很久以后,我逐渐懂得了如何欣赏太阳岛。它不是我江南的故乡那种遍布人文景观、古迹遗址的风景名胜,而是一片洋溢着野趣和生命活力的原生态自然林地,一个充满了母性的温柔怀抱,一个善于接纳和催生万物的游子天堂。
在北国温煦、明媚、炽烈、骄蛮,或是冷冽的阳光下,宁静而又喧嚣的太阳岛,无数次链接并激发起我们与“太阳”这个全世界共享的语词相关的思绪、内蕴和遐想。
一江之隔的那座年轻的城市,就这样,在塑造自己的同时,亦将城市的性格糅入了太阳岛。百年轮回的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几番沉落又重生的太阳岛,如今已成为“天鹅”项下一枚天赐、天然、天佑的五色城徽。(黑龙江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