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老太太的“爱人”奔波
本报记者 傅剑锋 □实习生 龙玉琴
77岁的老太太郑千一,戴着黑框老花镜,佝偻着背,一步一拐地走进书房。“老了,全身是病,日子不多了。我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多撒下些诗书的种子……”
这个广州华南师大附中的高级离休教师,从2001年来,先后自编“养正”讲义等十余套经典诵读教材,拖着病躯病腿,义务讲学于广州、深圳、北京、湖南、甘肃等11省市的中小学、幼儿园。 被周围人们称为“国学老太太”。
但这样一位老太太,却出人意料地反对上海“孟母堂”推广国学的做法:“他们的意图不错,方法却极端了。为什么不可以在尊重现有教育秩序的情况下推广国学呢?”
“经典诵读的目的不只是知识的教育,更是人格、心志、仁爱的教育,这正是常规教育里缺乏的。和现存的基础教育结合起来,两者相互补养,才能达到易经里说的‘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目的。”老太太一谈起国学教育就立马来了精神。
“爱人的教育”
“他们提倡的国学和新学,是尊重生命的教育,尊重人的教育,爱人的教育……”
郑千一自况一生,深受家学的影响。
她生于湖南隆回的教育世家,外祖父母均在清末留学回国后创办男子、女子学校。音乐家贺绿汀即启蒙于外祖父办的循程中学。“他们提倡的国学和新学,是尊重生命的教育,尊重人的教育,爱人的教育……一百多年来,都成了我家四代八十多名从教者必须遵循的祖训。”郑千一说。
回首幼时尚不能让郑千一忘记的是一年春节,“在我七八岁的一个年三十夜,我和弟弟在家,爸爸妈妈没有回来吃年夜饭,急得不得了。原来爸爸妈妈给一个穷学生家送钱去了。那户人家如果没有我家的支援,年都过不成。”
“文革”期间,身任化学老师的郑千一在被批判的状况下还托香港的朋友花20元(当时她月工资不到50元)买了一套《三国演义》和一套《红楼梦》,偷偷让四个有家学根底的学生阅读。那位香港的朋友被郑千一的勇敢所感动,特意加送了一本《唐诗三百首》。
1988年她和丈夫王念双双离休,郑千一夫妇长期只能在小范围给一些朋友的小孩教授经典。王念的国学与音乐修养均很深,郑千一给孩子教授《老子·水》,王念就给她配上舒缓如水的舒伯特小夜曲,郑千一诵读苏轼怀念亡妻的《江城子》,王念就给她配上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990年代末王念的癌症晚期。
“他死后,我已经知道,我剩下的日子一定会全部奉送给经典教育的。”
读经改变的社区
“你相信吗?我们每天10分钟的读经活动,不但改变了孩子,还开始改变石牌这个社区。”
郑千一的国学推广是从更远的深圳开始的。2001年前后,郑千一在广东省原副省长王屏山的推荐下,到深圳一些中学去义务推广“每天读经15分钟”教育。往返广深18次,自掏腰包近3000元,直至手在途中跌断。
“那时挺难的,不少人不理解国学的意义,一些老师说:现在课那么多,我们为孩子减负还来不及,你还办这种班。”郑千一回忆。
2002年,她就近推广,说服了石牌社区113中校的校长朱化平,让她试点“每天15分钟读经教育”,既不加重学生负担,也不打乱现有教育秩序。
2002级(6)班是试点班,从《大学》、《老子》一路读到《论语》、《孟子》。两年坚持下来,班主任尹健发现学生的表达能力大大提高,尤其是德性在潜移默化中被改善。毕业时,全班签名给郑千一送了一副感谢的对联。
初捷后的2004年,郑千一又去说服时任石牌小学校长的朱吉伦。石牌村离郑千一在华师附中的住处一步之遥。
朱回忆:“郑老师很执著,不要一分钱,免费给学校给老师们讲国学,她是真心想推广经典。”郑千一的新想法是以古代经典为载体,让学生、家长共同参与诵读,通过改善家长的道德素养来改善教育,这和朱吉伦一拍即合。
石牌村是广州典型的城中村,村民从过去的农民洗脚上田,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现多以收房租为生。部分村民曾无所事事,一度赌风盛行,学校、社区深感头痛。朱吉伦认为,不良的家教与村风是影响教育效果的原因之一。
一开始,两个试点班只有四名家长愿意参加这一活动。石牌村村民、贫困的钟点工何兴燕就是其中之一。她只有小学文化,“一开始我根本不懂,和孩子一起学,孩子用拼音教我读字,从《弟子规》、《三字经》到《笠翁对韵》,越来越有兴趣了。”一段时间下来,这四名家长的孩子成绩奇迹般地提高,“特别是在诵读《三字经》、《弟子规》后,孩子们慢慢懂得孝道和不浪费钱了。”全班41个家庭逐渐都加入了读经活动。“我们农民最实际,只要真的能让孩子好,就愿意做。”另一家长池炽强说。
何兴燕回忆,如此持续一年余,即使一些有世仇的家长,也因为读经活动经常聚在一起,慢慢和解了。这些家长不但参加学校安排的诵读,还每周五到村祠堂里诵读经典,或分组外出带孩子户外活动,甚至组织军训。何兴燕成了家长中最活跃与最受尊重的诵读积极分子。她家里辟出了书房,全家养成了读书报的习惯。“村风开始变了,过去经常有家长骂老师,现在老师和家长关系变好了。打麻将、买六合彩的人减少了。”
有一次,郑千一病重住院,几天后却瞒着医生跑出来给这些家长们上课,“一心推广国学,总想改善人心。在我心里,她是个伟大的老太太。”一直支持此事的饶洁怡感叹,她是石牌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原主任。此后她把郑千一特聘为石牌关工委第一副主任。
“要把那条腿长出来”
“要把那条腿长出来,才成为顶天立地的人。”
在西部的讲学曾差点让郑千一丢命。
2004年5月初,郑千一应大西北经典诵读会之邀,在北京作完五场报告后,直赴兰州、白银等地讲学。同年5月10日,又驱车前往渭源县会川镇福和希望小学看望那里的贫困生(注,去年本报报道的西部代课教师问题即是郑千一反映给本报的)。到了渭源,她发现用以控制糖尿病的胰岛素用完了,这个偏僻的山区县买不到药。“48小时吃不下饭,心跳,气喘,难受,不清楚还能不能熬过去。”郑千一事后在笔记里写道。
此前,乡村老师杨步文已把郑千一编的《弟子规》教材自费翻印了5000本让孩子们朗诵,郑千一深为感动,竟然还撑着病体为学校作了经典诵读讲演。在返回兰州的路上,郑千一的病情继续恶化,为了不牵连陪同的杨步文等人,她在一张小纸条上写道:“我是自愿来渭源的,已发病,万一有不测,在兰州就地火化……让我的儿子将骨灰捧回,和爸爸的骨灰拌和,海葬。”
去年,记者赴渭源调查西部代课教师一事时,得知老太太又自掏退休金捐助3万余元的书与钱,甚至还为该村捐助了一座小桥,以使孩子们在雨天上学时不用趟水而过。
广东省未成年犯管教所教育科科长刘建斌一直对郑千一心存感念。
刘建斌记得,2005年郑千一刚到少管所讲课时,孩子们都是心不在焉的。老太太给他们讲人和仁的关系:“人通‘仁’,仁拆开看就是‘二人’,二人要相互爱护才能成为人。为什么你们会被关在这里面,就是因为没处理好爱别人的问题,跟我一起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有少年犯刁难:“我还没成人(仁),我是少儿。”老太太笑了,忽然勾起她那条病腿,在讲台上单足独立地看着孩子:“少儿就像这样少了一条腿。怎么跑,怎么跳,怎么成人?要把那条腿长出来,就需要家长、社会的关心,才成为顶天立地的人。”
郑千一让他们一起诵读《老子·自知者明》里的章句:“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讲完一课后,一些孩子拉着老太太的手很不舍:“奶奶,你什么时候再来?”她走时,孩子们全部起立,唱歌为她送行。
去年年末,身体虚弱的郑千一和弟子方引去看守所授课。原计划方引授课,郑千一旁听。但因为孩子们要郑千一上台讲几句,她一讲就忘了自己的身体情况,连讲数小时,回来就躺进了医院。孩子们知道了,集体为郑千一做了一张健康卡,还织了一串纸风铃送她,至今还挂在郑千一的书房里。
“你看,这些孩子都可爱啊,国学是可以教化人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