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生活在省城的文博宅院里,散落的旧式平房中居住着一群从事文物、考古、博物馆事业的人们。他们的敬业精神,他们勤奋严谨的治学态度和深厚的学识根底,给青少年时期的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别是一批技艺超群的老师傅的形象,沉积在我的心底,永难忘却。 他们中有书画装裱师、器物修复师、古籍修复师、考古钻探师、文物鉴定师、文物传拓师、文物摄像师等。他们是文博事业不可或缺的一个专业技术群体。
裱画室设在一座高大敞亮的老房子里,是我少年时常去玩的地方。我记得,迎门放着两张比乒乓桌大的裱画台,旁边大水桶里是一桶特制糨糊。四周高大的板壁上贴满了装裱的字画,琳琅满目,其中常有许多名家作品。这里如同一个书画展览会,且不断更新。几位师傅站立案旁,聚精会神地作业,他们中最有名望的当数那位高高瘦瘦的洪秋声老师傅了。他是我国著名的裱画大师,早年在上海滩裱画界便出名。上世纪50年代,为支援内地,全家迁来合肥。洪老师傅对古旧字画的揭裱有一套绝技,残破糟朽、别人不敢碰的旧作,到他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复原旧貌,获得新生。在他手里挽救了多少国宝奇珍,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国内许多书画家是洪师傅的好朋友,时任安徽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名画家赖少其便是他家常客,赖老收藏的字画,非洪老师傅是绝不给上手的。他还应邀参加过全国裱画教材的编写工作。
古器物修复室的金老师傅叫金润生,是一位矮矮胖胖,说一口地道苏州话的慈祥老人。金师傅早年是苏州古董业内名匠。他仿制的青铜彝器,足以乱真。1955年为修复寿蔡墓出土文物,带他弟弟来到合肥,此后便以此为家留了下来,并父子相传,为安徽文物事业作出了卓越贡献。著名国宝重器,毛泽东主席见后赞叹说“能煮一头牛”的楚国大鼎(见右上图),也是经金老师傅修复后才能和观众见面的。他不仅对切、割、铆、焊、锉、钻、錾、刮等金工手艺十分精道,而且对历代青铜器的成分、造型、纹饰、风格都熟烂于心,尤其是识别赝品的能力高人一筹,十分了得。残缺不全、破损严重的器物经他上手,几乎都能恢复原样。平时他生活俭朴,不善言谈,乐于助人,邻居有破盆漏壶送去请他整治的,他也不嫌弃,概不推辞,因而他深受人们的喜爱和尊敬。晚年时,金师傅受病痛困扰,行动艰难,但他还是常常蹲在那间工作室里和那些随他度过大半辈子的残破文物和工具为伴,从抚摸敲打中获得一份慰藉。
在文博业内有一种外人不很了解的古老传统工艺——文物传拓。这是一种用墨把碑刻、古器物的文字、花纹拓印在纸上的技术。它对于保存文物资料,提供临写楷模,进行科学研究和出版交流、展示宣传等都有着难以替代的作用。历史上许多早已失散的文物因有拓本传世,人们才能见到它的原貌,得以传承。陈硕甫老师傅便是一位资深的传拓师。他也是苏州人,20世纪50年代只身一人来到省博物馆工作。后来在这里成了家,夫人有严重的腰椎病,他以微薄的工资维持一大家人的生活,日子过得很清苦。陈师傅的工作室里极为简单,除了供拓印的原件外,就是一些不起眼的擦子、刷子、裁刀、木槌以及纸张、黑墨和水。这些工具都是老师傅亲手做成,在选材、制作上都是非常有讲究的,更重要的是各种技法的掌握和运用。文物传拓除了平面拓还有立体拓,全形拓。捶朴的轻重、用墨的浓淡全凭师傅的经验和感觉。陈老师傅拓印的各种器物拓片,有的大气磅礴,有的匀淡纤细,形如蝉翼,毫发不差,其效果恐怕照相技术都无法达到。陈师傅也是一位古籍修复师,同时兼做两份工作。
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初,大院里来了一位叫马玉琳的老师傅。在省文物商店工作。他和他的师兄弟们都是上海古玩界内的知名鉴定师。应聘来省店从事门市收购,外出征集以及售出文物的鉴定、估价业务。马师傅从学徒起就在古玩堆里干活,对各类文物的真伪和价值的识别,特别是对珠宝玉翠的鉴定功力老到,有他在身边大家工作时心里就踏实了许多。马师傅为人乐观、幽默,能吃苦,为收购文物和辅导地方店业务走遍了江淮大地,为安徽的国营文物商业的发展立下不少功劳。
这些老师傅中,还有做野外考古调查、能从一把土中判定地下埋藏的陈庭献老师傅,从事文物摄影的施永环老师傅,熟知博物馆各类展览家具的特点及其制作工艺的吴良志老师傅等。这些老师傅们各有特点,各有所长,他们的共同点是:出身贫寒,幼年学徒,勤劳刻苦,技艺超群,矢志不移地为文博事业的发展而工作,他们是应当浓墨重彩描写的无名英雄群体。
如今,我自己也选择了文物这个职业,也还是住在这个大院里。只是,眼看当年老一辈的师傅们渐渐离我们远去了,他们中有的已经作古,健在的也都是耄耋老人,回原籍养老去了。人走了,留下来的只有怀念和惆怅。现在,常有一些朋友问我,手中有糟朽的字画,残破的文物,到哪里去找业内名师修复呢?我常难以准确作答。听说有旧字画送到外地装裱,要价动辄数十万元,还要排长队、托人情。这些年在文博界,字画装裱、器物修复、文物传拓、古籍修复、标本制作、模型制作、文物摄影,文物制图等技术人才都缺,出现“断层”危机。许多单位高学历、高学位、高职称的人数量越来越多,但能动手操作、解决实际难题的技术专家、师傅却少得可怜。
怀念老师傅,就是要学习和弘扬老师傅们的奉献精神、高超技艺和劳动业绩,在科学发展观的指引下,通过持续不懈的努力,催生更多品德好、基础厚、有本事、能创新的高技术人才,并且一代多于一代、一代超过一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