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不用说,杨师傅通过手机跟司机取得了联络,让司机在这里接站。他们定是有一个组织,组织内部有着严密的分工,形成骗工、运工、用工一条龙。周水明问杨师傅,离矿上还有多远。杨师傅说不远了,上车吧!上了三轮车后面的斗子,斗子两侧有两条竖座,马师傅和杨师傅坐一侧,周水明和李正东坐一侧。 周水明又问杨师傅,还要坐多长时间车。杨师傅的回答仍是含糊其辞,说一会儿就到了。三轮车拐上了一条土路,向黑暗中驶去。车轮子弹弹跳跳,车屁股调来调去,颠簸得很厉害。车屁股后面敞着口子,但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团一团的土涌进来,土里有一股呛人的石粉味儿。周水明透过斗子前面的一点缝隙往前看,在车灯的照耀下,分辨出他们走的路像是一条干河滩。就这样又走了个把钟头,三轮车冲上一个斜坡,又开进一个很深的山沟,才在一个大铁门前停了下来。车刚冲上坡顶,周水明就听见狗声叫成一片。他听不出有多少只狗,但从狗的共鸣声里,他听出都是一些狗头像狮子头一样大的大狼狗。周水明心中又暗暗记下几笔,把用狼狗把门记成这类小煤窑的标志之一。为了镇定自己,他把群狗的叫声记成对他的热烈欢迎。
杨师傅、马师傅把周水明、李正东领到一个窑洞里,杨师傅说:“站好,让齐老板看看你们!”
窑洞有门无窗,一枚大支光的灯泡吊在洞顶,洞里光线很亮。被称为齐老板的人在一张桌后坐着,冷冷地说:“有什么可看的,只要不瞎不瘸不是母的就行。”
杨师傅说:“你倒是想要母的呢,这不难,下回我给你招回来一个。”
齐老板说:“可别招回一个像你这样的,下面松得跟窑门一样。”
杨师傅说:“跟窑门一样还不好吗,你就不用下窑了,天天伸着头钻窑门就行了。”
齐老板说:“我日你妹子,你那窑门里边能挖出煤吗?”
杨师傅说:“那要看你会挖不会挖,你要是会挖,挖什么有什么,连活人都挖得出来。”
齐老板说:“那好吧,我一会儿就挖一家伙试试。”他说了对新招来的人没什么可看的,还是把周水明和李正东都审视了一下。他指着李正东说:“我看你的嘴有点毛病,你会不会说话?”
李正东低头掩饰了一下,说会。“你说一句我听听。”李正东仰着脸像是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说啥。”杨师傅笑了,说:“不是哑巴,你放心吧。”齐老板转向周水明问:“你呢,你是哪儿的人?”周水明说了他在农村老家的地址。“你们两个以前下过煤窑吗?”周水明和李正东都说没下过。
齐老板对杨师傅有所埋怨:“你又给我弄来两个生坯子。”
杨师傅嘁了一声说:“生坯子怎么了,生坯子口嫩,干起活儿来好使唤。”
周水明记下了这个粗野女人说的话,牲口才说口老口嫩,这个女人把他们当成牲口了。
齐老板要他们两个把身份证拿出来瞧瞧。
噢,到这里倒要身份证了。周水明估计,齐老板可能会把他们的身份证扣下来。他看过不少报道,一些老板为限制民工的自由,防止民工逃跑,就把民工的身份证统统收走,扣留。他防着这一手,才做了一个假身份证。他做的假身份证,上面标注的各个项目也不是完全假,除了住址写成农村老家的地址,别的都是真的。他和李正东把身份证给了齐老板。
拿到身份证,齐老板却不看,拉开右手边的一个抽屉,把身份证扔了进去。
如周水明所料,齐老板不会把身份证还给他了。为增加写作材料,他还是问了一句:“身份证不还给我们吗?”
齐老板说:“身份证不是铁锨,下窑又不能挖煤用,你还要身份证干什么!”他大声往洞外喊:“二锅子!二锅子!”
二锅子应声而进,手里提着一根锨把粗细的木棍。
齐老板问:“你们还有什么证件?”周水明说没有了,李正东也说没有了。“你们带的有没有手机?”
周水明摇摇头。他很担心齐老板让人翻检他的行李,那样的话,他的身份就会露馅,全部计划就会泡汤。他把话题拉回到身份证上,说:“齐老板还是把身份证还给我们吧,我们出去办点啥事方便些。”
齐老板中了周水明的计,没有再问手机的事,他说:“你等着吧,该还你的时候就还给你了。”他吩咐拿棍的二锅子:“你看看哪个屋空一些,让他俩住下。今天天晚了,明天再安排他俩下窑。”
周水明问:“不签个合同吗?”“签什么合同?”“我听说老板跟打工的人都要签一个合同。”“废话,我们这里从来不签什么合同!”二锅子推了周水明一把,说:“走!”
周水明瞥了二锅子一眼,认定这个满脸恶气的人是窑上的一个打手。(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