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灵和精神的层面,西藏有可能是一个圣地,是以生命朝拜世界的高贵者们所渴慕的胜境。
不久前开通的青藏铁路,使西藏再次成为世人注目的一个焦点。不过毫无疑问,人们注意到的,是一个与政治影响、经济实力、现代化进程密切相关的西藏,还可能是一个可以引发旅游探险欲望、唤醒奇异的文化想象的神秘地方。 我在这里想说的,是另一个西藏。在作家裘山山笔下,这个西藏被称之为天堂。
西藏为什么是天堂?裘山山至少用了一部长篇小说和一部长篇散文来回答,但仍似乎言犹未止,意犹未尽。在《我在天堂等你》中,裘山山留下一个悬念:“我”到底在天堂等谁?读过这部感人至深的小说的人都大体可以知道,“我”是自第十八军进藏始,殉职于西藏这片土地上的新老军人们的一个文学化身,而“你”则是他们的亲人、爱人、后继者。大概由于小说不足以完全表达自己的理解,裘山山新近又写了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继续阐发该主题。在这部大量披露真名实姓的书中,“我”还原为作者,而“你”就是那些至今仍生活于、奔波于甚至随时可能牺牲于西藏的边防军人。不过,这样其实仍没有回答西藏为什么是天堂这个问题。
在我们的文化语境中,原本是不存在“天堂”这类具有明确宗教意指的语汇的,而在这里,裘山山也并不去和宗教纠缠,只是借用比喻,意图非常明显:她关注的是现实、现在,是活生生的人,是我们今天生活中一个特殊的群体。就自然物理的层面而言,西藏是绝对的畏途,是对人类体质的极限式考验的场所;在心灵和精神的层面,西藏则有可能是一个圣地,是以生命朝拜世界的高贵者们所渴慕的胜境。裘山山理解西藏军人们的方式是首先理解西藏。她到过西藏十次,她说她每一次去西藏,西藏的气息就会伴随着她,“我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嗅着它的气息而生活,抵御都市对我的中伤。待到它的气息渐渐弱小时,我会再次登上与它邂逅的旅程……”这听上去倒像是一个缺氧者不断地要吸氧一样,但是难道我们不知道正是在西藏才缺氧吗?因此,她所谓会渐渐弱小的气息,只能是某种精神之氧。
是西藏的静穆和壮美净化了人,还是人净化了自己?这需要稍加区分。裘山山笔下的西藏边防军人并非一个个都是“朝圣”者,有的是因工作调整或学校毕业分配而去,有的是为浪漫梦想而去,更有的竟然就是因为读了裘山山的《我在天堂等你》以后,受到感染才去的。但是无论何种缘由,只有到了西藏,他们才会明白“天堂”之梦只不过是缘于心灵的一个起点,而真正意义上的、与精神世界相通的天堂,其实是无限遥远的。从C大校、胡将军,到遍布整个西藏防区的男女官兵,裘山山指引读者一一和他们相识相知。因为她曾一再地去过,走到哪里她都能找到自己的从前和现在、旧识和新知,在她的跋涉探访中,期待重逢之人或已成逝者,原以为根本不可能相见的,竟意外邂逅。西藏的一点点神奇就在于,常常是在你遭遇困境之时,附近就有神山和玛尼堆,有彩色的经幡在风中哗哗作响,天地之间确乎充溢着令人敬畏的严正秩序。正由于此,在西藏的军人都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我们决不把主权守丢了,决不把领土守小了”。就是这么一句话,做起来何其艰难!在通往边境线的路上,有司令员的坟冢,有终未成眷属的有情人的墓碑,有为西藏所诱惑、被西藏冻结和溶化的来来往往的身影,裘山山似一位恪尽职守的导游,惟恐我们知道得不够详尽。
在阅读《遥远的天堂》时,我不时地要起身查看墙上的地图。作者跟随一群下边防工作的军人们颠簸奔走,读者则跟随作者的目光一起细细打量“天堂”的人与事、情与景,一起呼吸那里或香甜或艰涩的空气。“白雪皑皑的山坡上,灰蒙蒙的天地间,一群军人立在那里,他们手拿地图,指点着、研究着、思考着。绿色的军装在白雪的映照下近乎黑色,于是眼前的图像就成了水墨画,写意的水墨画。”身为作家的裘山山,常不免用诗意的眼睛去观察西藏军人,观察她的同行者。不过,间或她也会意识到,同为军人,自己与他们多少有些不同:“比如我此行,总是在注意那些兵,那些基层干部的生活状况,吃的如何,住的如何,能不能跟家里通电话;而他(C大校)关注的,是整个部队的状态,训练情况,战备情况,他面对的,是未来战争。”书中有着一缕不可忽略的色彩,就是女性独有的观照方式大有关系:在男性军人居多的西藏边防,对那些埋头自己岗位的年轻士兵和各级军官而言,来自女性欣赏、崇敬和崇拜,意义简直非同一般。
我们可以这样说:西藏的军人们爱西藏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事实上,那些在西藏无数不知名的地层褶皱、山崖隘口间沉默地守侯的军人,正是在一个自我确认、自我确证的生命境界中展开自己的人生的。对他们来说,“天堂”的意义,在于生命的自我净化和纯化,他们的生命理想根本不可能与凡俗的价值观比照,因为二者之间基本上无法相提并论,而这也就是裘山山冒着生命危险,忍受高寒缺氧,避开热闹的旅游线路,去西藏写这本书的理由所在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