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构壁
“我们没有针对个人的救助项目,我们只针对群体。”
不管费冰消的募捐是否成为熟人的道德压力,在西政,求助信毕竟激起了不小涟漪。 相比之下,发到其它地方的求助信简直像滚落到沙土地的水滴。
还在江西赣州的时候,费冰消和学生们在情急之下,给他们能想到的一切机构发求助信——欧盟基金会、《华盛顿邮报》、香港基督教会以及内地的慈善机构……
发给欧盟基金和《华盛顿邮报》之后杳无音信,费冰消才意识到,她的SOS信息别人可能根本看不懂,因为她发的是中文版本。英文后来倒是加上了,不知为什么又基本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几个在当地媒体实习的大四学生尝试联系本省的几家报纸,被告知,白血病算不上新闻,如果没有其他新闻点的话,媒体很难报道。只有当地电台的“绝对意外”栏目愿意为周芬芬做一期专题节目,但要求家属把病情突然告诉周芬芬。“他们说那样才有戏剧性。”家属接受了这个条件并且按照电台的要求准备了好几段台词。然而,节目播出之后,没得到任何反馈。
暑假期间,学生们白天到单位实习,晚上去搜索名人博客,比尔·盖茨、巴菲特、李嘉诚、周笔畅……每个人按照自己的爱好特长,把能想到的名字试了个遍。博客上留的电子邮件地址都会收到一封求助信。
费冰消以西南政法大学为圆点,向目力所及的司法界、学术界名人发求助邮件。求助信像漂流瓶中的小纸条一样,在半熟人组成的学术圈子里传递。
西南政法大学的一位短期访问学者捐献了500元,他在电子邮件中委婉地提醒从没见过面的费冰消:病人需要的50万,不可能这样几十几百地凑起来。
7月下旬,费冰消从另一个“军师”那里得了个主意:学术名人难以引起社会关注,还是得找社会名人。一旦社会名人参与其中,不管捐款与否,都容易成为媒体事件,成为媒体事件之后,才有可能获得大额的捐助……这个主意来自在西政新闻专业的一个研究生。
费冰消觉得有理,但是名人在哪里呢?按照博客上的电子地址发过去的邮件封封杳无音信。
一番搜肠刮肚之后,费冰消想起了一个儿时的伙伴,她现在是一家都市报的娱乐记者。
对方直接了当地回绝了费冰消要明星电话的请求:“传出去,我就别想当娱记了!再说,给你,你也没用,人家一接电话就知道是来要钱的,没人会搭理你。”
7月30日晚上,朋友终于架不住费冰消在QQ上死缠烂打,随便给了5个号码。“她的意思是让我试试,我就死心了。”费冰消说。
5个号码依次拨过去。一个空号,一个无人接听,另外两个号码的主人听到“白血病”、“50万”、“募捐”,冷静地说了一句“你打错了”,挂断电话。第5个号码拨通的时候,费冰消已经沮丧到了极点,她甚至忘了跟电话那头的张纪中寒暄,上来就说:有件事你爱信不信,爱帮不帮,但请你听我把话说完。
许是这个开场白太古怪,张纪中耐心听费冰消把话讲完,并以不可思议的爽利答应给周芬芬打电话,他本人捐助2万,并会动员《鹿鼎记》剧组。在电话里,他甚至没有稍微求证下事情的真伪。
费冰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网吧回家的路上,她边走边发短信向熟人报喜,一不留神掉进路边的排水沟,损失了一双凉鞋,磕青了两条大腿。
8月1日,张纪中的侠义相助成为重庆、江西两地都市报上的新闻。尝到甜头的费冰消以“用完之后立刻烧掉”为条件,从娱记朋友那里缠磨来更多的电话号码。但是,她期望的晕圈效应就并未因此出现。“报纸出来之后,在本地没有捐到一分钱。”
骚扰机
“我觉得我没干应该干的事。”
报纸产生的晕圈效应是,让费冰消从小范围的“骚扰机”变成众所周知的“骚扰机”。
“向名人求助是想通过舆论向名人施加,将名人搬上前台,有点强人所难的味道。”江西的都市报在近两千字的后续报道中,引用了南昌大学一位社会学教授对费冰消向名人募捐事件的看法。
在那些报道中名人们是这样出现的:“连日来,她发动几名学生一起不断地给李嘉诚、张纪中、周笔畅、那英等名人以及全国法学界知名人士发出邮件,请求他们的支持和帮助。”
报上那条短短的评价像火星一样,迅速引发了西南政法大学“西政公社”论坛的讨论。
“如果有人在街上持凶抢劫。10个围观的人都没有出手相救,其中1个人是散打冠军。这个散打冠军是不是要比别人承受更多的谴责?当人们对他提出更高道德要求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降低了对其他人的道德要求?”雷译问身边的同学,“是不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是周星驰电影《功夫》的一句台词。
作为“西政公社”上为周芬芬募捐的版主,雷译曾要求费冰消提供证明周芬芬病情的诊断材料、受捐助人的个人信息和银行账户信息,还希望受捐助方能成立一个组织代周芬芬管理善款。“每个捐助者都希望他们的钱真的花在救助对象的身上。”言谈之间,1981年出生的雷译姿势老成地一根接一根地吧嗒着“天地”牌香烟。
“现在社会上的捐款太多了,都有审美疲劳了。”他和身边同学很理解名人的尴尬。“我们都是小人物,捐不捐款也没有太大的压力,捐完就完了。而我们做这件事的成本又很低。我们相信自己的同学,就不用去核实事情的真伪。而名人呢?有10个人向你求助,9个你都帮了,第10个你是帮还是不帮?如果你不帮,别人会怎么说你?如果你帮了,什么时候是个头?”
费冰消觉得他的诘问有理。但她没有更好的办法。给名人打电话仍旧是她生活里最重要、最有指望的事情。
费冰消的黑色皮革书包里装着治疗咽炎的药、揉成一团一蛋的零钱、车票和包成一卷的替洗衣服、洗漱用品。跟几百个电话号码放在一起的是两页纸的论文书目。她希望在城市里四处乱撞的时候如果碰到书店,可以进去翻翻书。但暑假快过去了,她的愿望一次也没实现过。到北京上新东方、为考博备战、写论文的计划全都成了泡影。每次看到论文题目她都难受,“我觉得我没干应该干的事”。
生死门
泪水在脸上横流的时候,她告诉自己:哭且哭,走且走。
8月6日,费冰消以居士(佛教的俗家弟子)的身份向她敬重的高僧求助。想请法师能不能帮助在国内佛教界呼吁一下。
高僧已经九十岁了,他从俗的侄儿打点庙里的大事小情。费冰消在高僧的办公桌前讲述,高僧微笑颔首。在另一边埋头理账的侄儿不时抬头,不耐烦地点评两句:
“这么说,你是到和尚庙里化缘来了?”
“江西的事跟重庆有什么关系?中国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法师管不来的。”
“庙里正在装修,本来香火就少,没钱给你。”
一名居士绕到费冰消背后,使劲地扯她的后衣襟:“你快走吧,中国这么大,这种事多的很,谁知道是真的假的。”
“法师耳朵不好。只有凑到他耳边他才听得清楚。”她觉得法师一直向她慈悲的笑,“他们说他身体不好不让我打搅,可我觉得除了聋一点,他的身体好得很。”
走出庙门的时候,费冰消想到那句“谁知道是真的假的”,打转的泪水一下子滚出眼眶。
费冰消的书包里有一张佛教的皈依证和一张重庆孔子协会的会员证,除此之外,她还是耶稣和庄子的信徒。佛教的慈悲心、儒家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基督教“生命树和智慧树”的隐喻、道家的自由不羁奇妙的混合在她的身上。泪水在脸上横流的时候,她告诉自己:哭且哭,走且走。
费冰消爱跟很多人讲述她初三的那个夜晚。
她的家在重庆北碚乡下的一座石桥边。桥上是一条成90度急转弯的公路,一辆8吨重的拉棉花的卡车在急转弯的时候失灵,从桥上跌落,与下面一列火车相撞。地震一样的声音把全村的人惊醒。卡车和棉花燃起熊熊大火。从小就有些胆大特异之处的费冰消守在受难司机身边。司机慢慢苏醒,他向费冰消说起了他的家乡和妻子儿女,弥留之际,他告诉费冰消:“每个人都有落难的时候。”
这句话从那时起便印在费冰消的脑子里。
7月份从江西回重庆的时候,费冰消对自己是否能募集到捐款并无把握。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不能成功地救助芬芬,至少也要让她明白死的尊严。
在病房里,费冰消第一次把周芬芬的名字和课堂上那个眼神专注,总喜欢坐在前面几排,但是绝不坐在中间的小姑娘对上号。期末布置的关于安乐死的论文,她是写得最出色的一个。
她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看到别人为女儿募捐,就要下跪感谢。每到这时候,病榻上的女孩用恬静的笑容掩盖一闪而过的尴尬。
8月15日,周芬芬给所有向她提供帮助的人写了一封感谢信。千余字的篇幅里充满了叹号。“人生本就是一场戏,我只是戏里的一个小角色”,信里说。
不过费冰消总是记得在江西见她那次,19岁的女孩因为吸吮同学带给她的一根棒棒糖,牙龈出血不止。她带着口罩安静听完老师的死亡教育。告别的时候,死死抓住老师的手。
(记者后记:犹豫之后,费老师决定用个化名:费冰消。理由是:如果用了真名,全国的白血病人都来找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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