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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3岁小任湘去了!凶手郭云也去了!两条看起来似乎毫不相关的生命,殒逝在一瞬间。正因为存在着“毫不相关性”,这起“离奇”事件多日来牵动着众人的心。人们在问,这一悲剧为何会发生?事实上,这一问题的答案,也是我们一直在努力追求的。遗憾的是,从已经掌握的材料来看,还不足以回答这一问题。但是,连日来的追寻,似乎也存在着某种预示。
在我们看来,更为重要的是,这一悲剧是否可以避免?试图寻找到这一答案,也正是我们继续追踪这一事件的原因所在。我们认为,回答好这一问题,将可以有效避免这种“毫不相关性”的再次出现。不然,小任湘的命运就很有可能再发生。
我们不期许这一次的深入探询,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但至少,我们希望这样的探询,能够起到警醒作用——这也是该事件的真正价值所在。(刘志华)
文/记者欧阳晨、谭秋明、陈翔
“这个人(郭云)不仅疯了,而且肯定出现了幻觉。”棠下上社值班的潘先生这样对记者说。和潘先生一样认为郭云疯了的人很多,有医生、护士,警察,保安,以及数百名围观者。郭云也许那一刻真的疯了,又或者是清醒。但不论如何,最终的结局是,没有人留下那个在地上打滚的“郭云”,而是让郭云站起,走出去。爬上天桥,在他们的视线之外将“小任湘”扔下了天桥……
小任湘死了,谁应该为她的死负责?郭云也死了,但会不会又出现张云、李云、刘云,以至于另外一个“任湘”?为什么,我们没有阻止他?
第一个可挽回的机会
时间:7点30分许
地点:第一次出现在棠下
第一个发现郭云不正常的人是棠下治保会的保安。然而,他们更多是做出“疯子”的判断。
当日在场的潘先生说,这里的保安都隶属于街道,而不是派出所的。虽然他们也协助公安的工作,但并不是公务人员,并没有义务去帮助一个外乡人,更何况,从广州目前的情况来看,保安更多的是去驱赶这样的麻烦。
第二个可挽回的机会
时间:9点05分许
地点:民警到场了
警察的当场标志着郭云开始纳入了公共管理机构的视野。警察是接到保安报告赶来的,而在警察当场后的十分钟左右,医生也来了。
从回访来看,警察并没有强制把他带走。为什么不呢?
记者于是拨打了110报警电话。接线人员说,只要接到市民关于疯子游荡或闹事的报警,我们一定及时出警。“很抱歉的是,我们没有查找到当日接警的相关记录。”他提醒,市民在公众地方发现精神病发病者,如露体癖一类,均可拨打110通知警方及时到场处理。
一位基层民警对记者说,如果说一个人的神情举止看起来虽然有异常之处,但当时只是声称被害需要救助,并没有伤人扰民之类的举动,民警总不能拘留他吧?毕竟,他不是罪犯呀!事实上,110每天都会接到不下百个关于疯汉流落街头或闹事的报警,只要接报,警察都会第一时间赶赴事发现场。但由于警察也不能随便行使强制力,也由于精神病患发病时病态复杂多样,警察不能单凭市民举报及被举报人的一时之举就判定该人为精神病患。除非被举报人已实施不利公众安全的行为,警方才能将他带走,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否则只能了解情况,进行劝说,但不会把人带走。
第三个可挽回的机会
时间:9点19分
地点:120到了
120在警察当场后不久就到了,护士看到郭云躺在马路中间打滚,觉得他精神有问题,于是想将他送到精神病院。可是,郭云不肯。警察接着问郭云想不想去医院,郭云也不去。于是,10点半,郭云离开了他,以及小任湘都失去了这最后的机会。
记者追到120,120调度处的接线人员说,一般情况下,接到与疯子相关的警报,120不出车,但会将接报个案及时转介给芳村精神病院,即广州市脑科医院。该名接线人员告诉记者,如在公众地方发现行为异常怀疑是精神病患者时,市民首先应致电110报警,继而拨打芳村精神病院急救电话寻求帮助,只有当该精神病人除精神病发之外还有其他病征时,120才会出车协助。
仅仅是协助码?她解释,遇到精神病患者,120出车也未必能顺利接诊,尤其是具攻击性的精神病患,只有警方采用武力,或精神病院医生使用药物或相关辅助工具,才能及时有效地控制精神病患的过激行为。
而急诊室的接诊人员则解释,接到有关精神病人的警报,都会提醒报讯者及时报警并将个案转介精神病院,主要有三个原因:其一,精神病的诊断和治疗并不是简单单一程序,必须由专业医师操作;其二,如遇具攻击性的精神病人,除非武力和辅助工具不能制止,如出车,有可能伤及无辜,因而需要专业人员出诊;其三,流落街头或街头闹事的精神病人有专门部门收治。
精神病院:
只接受有监护人的患者
当天出现的并没有精神病院的人,但记者还是拨通广州脑科医院的电话。该院的医护人员说,如接到闹市有疯汉一类的报料,除非警方要求协助,否则脑科医院不会出诊。
一名护士长告诉记者,即使立即赶到现场,也无法当场判定被举报人就是精神病患。精神病由多种因素造成,判断一个人是否患有精神病不能只看他某时某地的一些举动,其中,了解病史是必不可少的一步。这名护士长表示,即使配合警方出诊,脑科医院也不会将流落街头的精神病患接入医院,因为病人入院的前提条件是监护人同意并于医院签署协议。街头流浪或闹事的精神病患有专门的民政单位接受管理。
一名精神病院的医护人员则说:“如果市民举报有疯汉在路上游荡或闹事,我们就把他接到医院来,那么医院就很快会被流浪者挤爆,以我们医院目前的规模和力量,这确是难承之重。”更何况,在无法明确病人病史、发病状况等的情况下,医治和护理都难以开展。作为正规医院,我们已经超负荷运作,因而,只能接受受监护人委托的病史明确的精神病患者。
专家:
尽快加强各方面的协调
所有部门的回答都让人觉得心中“空荡荡”,一个原本正常的人,孤身在外,如果突然丧失神智,难道只能有一个悲惨的结局吗?
中山大学政治公共管理学院何艳玲教授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虽然对结果表示遗憾,但她认为,也不能指责110、120不作为,她说,110和120都在现有法规的许可范围内行事。110出警之后只能根据事实执法,对于可预计的伤害,对于尚未构成事实的种种预测,警方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就变成乱执法。而120所反应的情况也很实在,医护人员工作时的安危必须得到保障。惨剧发生后,市民不安程度的提升可以理解,而这种交叉管理出现的社会问题,我们只有提请政府部门尽快尽力加强各个方面的协调。
郭云或瞬间退行到儿童状态
记者 武志红
郭云产生被迫害型妄想
摔死小湘妹的惨剧发生之前,郭云疑是产生了被迫害型妄想。
2日凌晨9时左右,在广州上社村,他用背“爬行”了很久,并让人打110报警,说有人在追杀他。也有人为他报了120。但是,当警察和医护人员赶到时,他却惊慌地说:“你们是假的,你们想追杀我。”
报警,但却怀疑警察也在追杀他,这显然不是正常的心理状态。
此前媒体报道的连杀10人的邱兴华,也是有被迫害型妄想。不过,邱兴华的被迫害型妄想,是由来已久的,是他的一种基本人格特征,而郭云的被迫害型妄想,可能是暂时性的,是在极端条件下被激发出来的。
这种极端条件,有可能是郭云1日~2日期间,所乘坐的从重庆开往广州的1320次列车。
现在已确认,郭云1日晚上登上了1320次列车,到2日凌晨赶到了广州,时间跨越了20多个小时。现在天气炎热,而这次列车没有装空调,并且因是开学期间,有不少学生坐这次列车,所以比较拥挤。在拥挤、封闭、条件较差的列车上,一些民工突然精神病发作,已经不是一件新鲜事,几乎每年媒体都会报道多起这样的事情。
一名业内人士也确认了这一点,他对记者说:“四川、贵州一带来广州的列车上,旅客(指的是民工)出现精神病症状的现象并不罕见。”
并且,他们所患的,差不多都是被迫害型妄想,即怀疑有人盯上了自己来之不易的钱财,并且怀疑范围常常是车厢内的所有陌生人。
这种情况下,他们可能会做两件事:一是拼命地逃跑,有的人甚至跳下疾驰的火车;一是攻击被他怀疑要迫害自己的人,其逻辑是:“既然你们要害我,那我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被迫害妄想想先下手为强
所谓的武疯子,多数有被迫害型妄想,就是因为他们想先下手为强。
郭云乘坐的那次列车的工作人员说,没有发现有人异常。这可能是因为,那个时候郭云还没有被他的被迫害妄想所压垮。
但也可能,这是火车上的条件和下火车后的事情,共同激发了这个结果。郭云离开家时,带了2000元钱,但在上社村,他没有了行李,而且最后也没有人找到这2000元钱。说不定,他也遭遇了真实的迫害,在下火车后遭到了抢劫或欺骗,被洗劫一空。
害小湘妹可能还有嫉妒
此外,郭云去害小湘妹,可能还多了另一种逻辑:嫉妒。
广州向日葵心理咨询中心的咨询师胡慎之说,处于被迫害型妄想状态的人,他们可以说是退行到了幼稚的儿童状态。这个“儿童”,觉得自己受到了迫害和欺凌,所以会嫉妒其他幸福的儿童,并且会因此攻击被他嫉妒的儿童。
英雄受到欺凌时,会反击欺凌者。但是,受到欺凌的儿童,不会这样做,他们相反会去攻击比他们更弱小者,譬如更小的孩子,或者宠物狗、猫、兔子等。
郭云可能正是如此。他认为自己受到了迫害,他无法接受自己是一个被迫害者。所以,他想变成和他想象中的迫害者一样强大,而这种强大,就是自己也变成迫害者,迫害比他更弱小的人。于是,小湘妹被他选中了。
胡慎之认为,小湘妹只是被郭云偶然选中的,如果没有小湘妹,他可能会去迫害其他的小孩,并且看上去越幸福的小孩,他就越嫉妒,并越有迫害的冲动。
这是幼稚的对抗迫害的方式。郭云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他害掉了无辜的小湘妹之后,他仍然没有强大起来。于是,他也跳下了天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结束了他无法逃脱的被迫害妄想。
不断打滚可能是癫痫发作
目击者称,郭云出现在上社村时,背部着地“爬”了200 多米,并且不断打滚,这可能是癫痫发作的症状。
不过,这一点,除非要经过医学的解剖才能确认。
需要强调的是,郭云很可能只是暂时性地陷入了被迫妄想状态。糟糕的乘车条件和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对生存条件一直很艰难的郭云而言,可能是过重的精神刺激,让他暂时性地陷入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状态。但如果他得到了及时的控制,他或许会顺利地恢复到正常的心理状态。
这也与邱兴华不同,像邱兴华这种一直具有被迫害妄想的人,是很难恢复到正常状态的。
当然,这一切都是分析,当郭云跳下天桥时,注定这一切都成了难解之谜。
应对之策:多倾诉并及时干预
郭云的被迫害妄想可能是暂时性的,不过,一旦这种妄想启动,当事人就会信以为真,对妄想的非现实性失去判断能力。
所以,要防止类似惨案的发生,最重要的是两点:其他人对陷入被迫害妄想者的及时干预;当事人的预防。
前一点,需要国家在立法、执法等方面做一些完善。后一点,需要个人有一些预防措施。个人的预防措施,需要的其实是一些共通性的东西,就是不要让心中埋下太多的不可排遣的痛苦。譬如:
(1)当遭遇一连串的打击时,要及时地找亲友倾诉自己的痛苦,这样一来,自己的痛苦就被人分担了一部分痛苦和压力。
郭云的亲友形容说,他很懂事,对人平时比较友善,但就是比较内向。内向者的一个共通特点是,没有找人倾诉的习惯,结果很容易把痛苦郁积起来,然后在某一天有一个大爆发。
那些在糟糕的乘车条件下陷入应激性被迫害妄想状态的民工,如果不是原来就有严重精神疾病的基础,那么可以料定,处于社会边缘状态的他们遭遇了太多的挫折和压力,而他们又不习惯找人倾诉并宣泄压力,结果这些痛苦郁积了太多,然后在春运火车上那种恶劣的条件下就被激发了严重的精神障碍。
(2)那些民工,如果不坐春运的火车,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产生病态的被迫害妄想。但永远不乘坐这种火车,对他们只怕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最好在乘坐这种火车时,要有充足的准备,譬如准备好饮料、卫生用品,让自己尽可能保持一种健康的身体状态。还可以准备一条毛巾和一瓶水,觉得精神特别疲惫甚至有点恍惚的时候用湿毛巾擦一擦脸。
(3)最好几个人一起回家,在火车上说说笑笑,随便聊聊天,而不是一个人孤独地乘坐这种火车。
保持心理健康的一个定律是,及时地排解自己的痛苦,这一点对所有人都适用。对于一些生存条件比较差的群体而言,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他们遭遇的挫折太多,而相对拥有的社会资源又偏少,这样他们承受的挫折和痛苦也比其他人要多。这样一来,拥有较好的朋友、亲戚等社会网络,并且经常学会彼此之间相互倾诉和倾听,就是一个很重要的自我保健的方式。(武志红)
这出悲剧,真的无法避免?
一个是贫困山区来城里打工的打工仔,一个是刚上幼儿园的小女孩,在他们之间发生的这场悲剧中,我们看不到冲突、愤怒或者仇恨,骤然而至的风暴之后,留给所有为人父母者的,只剩沉重和感慨。
这多少是一种偶然,然而,每一次偶然之中,都蕴含着某种必然,暴露了我们这个社会某种深层次的失范和断裂。
不可回避的一个事实是,在郭云做出过激行为前的两小时,他已经举止怪异,并先后引来了120救护人员和警察,但遗憾的是,由于郭云显示了一定的行为能力,“比较正常”,医护人员和警察均难以对之采取措施,两个最能阻拦郭云的关卡通行无阻,最终发生了无法挽回的悲剧。我们无法苛责曾经出现的医护人员和警察,毕竟,如果对街上每个举止怪异、精神失常者都送往医院,一则公共成本太高,二则在现有法律与制度下对这种事情缺乏可行性和强制力。
(徐锋)
郭云事件的脉络:
贵州纳雍县客车站:
8月31日上午9时,父母背着行李将郭云送上了前往贵阳的客车。行李是母亲前一天晚上为他打好的,有两瓶油辣椒,有一个桶以及两双皮鞋等等。走之前,郭云说要回广东去打工,挣些钱给他们过年。母亲说,郭云临走时身上揣了2000元。
儿子,2000元还是你拿着。
1320次列车上
火车是9月1日凌晨2时零8分从贵阳开出的,抵达广州的时间是第二天早上5时48分。
乘警长说,当次列车的秩序正常,没有发现有乘客出现精神病症状等异常情况。
“他疯了?!不奇怪,四川、贵州一带来广州的列车上,旅客出现精神病症状的现象并不罕见。”一位熟悉列车业务的人士说,特别是在民工回家、返穗高峰期,出现的原因主要是身上携带现金精神过于紧张,或者是人太多太挤导致精神崩溃,又或者是在车上被骗子榨取钱财过分伤心等。
1320次列车的工作人员说,由于刚好是大学新生报到时间,郭云乘坐的这趟列车上人并不少,“有站着的”。在暑天时分,坐在这趟俗称“绿皮车”、没有装空调的列车上的旅客,“经常会流汗,比较闷。”
广州火车站到棠下上社牌坊
9月2日早晨5时48分至早晨7时30分许,这期间,记者没有找到了解郭云行踪的人。期间发生了什么,至今仍然是个谜。但有人看到,郭云是在市场还没有开市前就到了棠下上社市场旁的治保会,当时,他带着行李。
(如果这期间有人看到或者曾经搭载郭云来到棠下上社,请和本报联系,报料电话:81919191)
棠下上社市场内
9月2日早晨7时30分许至10时30分许。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
早晨7时30分许,“他坐着摩托车进来,行经市场时,突然从车后跳下来,冲入治保会大喊‘后面有人杀我,有很多人追杀我……’”潘先生往他后面看,他身后并没有人。
潘先生和他同伴说,郭云当时穿得很干净,也带着行李,但从神情看,郭云肯定是出现了幻觉,并且失去了方向感。潘先生说,郭云连行李都扔了。
随即在8时30分许,依然还待在治保会的郭云引起了市民的注意。
经营长途电话业务的士多老板娘回忆到,广场上突然很吵,一个20多岁的男子躺在广场中央叫嚷。她听见“小妹妹,请你帮忙报警,有人要害我!”随即,郭云背靠着地爬动,向牌坊处爬了过去。
9时05分左右,牌坊处茗苑酒家停车场的管理员阿贤看到了郭云躺在地上开始吵闹,打滚。随即,两名警察赶到了现场。
9时19分,救护车赶到现场。警察和治安员将郭云拉起,护士也走上去。郭云突然指着警察和护士惊慌地说:“你们是假的,你们想追杀我!”然后又走向马路中间。不得已,警察叫几名治安员把他抬到了路边。
郭云说自己不是疯子,并拿出证件给警察看,但突然间又收了回来,快步走向十五米外的商店。他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给所有人看:“我不是疯子,我看到别人杀人。”并拿起电话就拨110,只说一句“有人要害我”就挂了。医护人员想将其送去精神病院,但郭云不肯。警察接着问郭云想不想去医院,郭云也不去。郭云是在10时30分左右离开的,他拿着一瓶从士多买来的水,不要行李,沿中山大道向西走去。
华景新城天桥
9月2日上午10时40分左右,郭云将任湘扔下桥,随即自己跳桥当场毙命,身上的钱包里只有十几块零钱和一个身份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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