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无法承受的空
华尔街街口的铜牛挺胸昂首,美国劳工部最新的统计数字说经济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炮台公园内,年轻人踩着滑轮飞驰而过,老人们牵着手缓缓而行,孩子们在草地上蹦跳嘻戏,自由女神在水一方高擎着不灭的火炬。 唐人街的街市上,顾客的嘈杂与鱼虾蔬果的鲜活味道交织成没有休止符的生活交响曲。下东城林立的酒吧,俱乐部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纽约充满活力,不知疲倦,人们说,她是世界熔炉,能够包容人世间所有的悲喜,化解所有的伤痛。“9·11”劫后5年,昔日遭受重创的曼哈顿下城重现的繁华,已为此做出最有力的注脚。
只是,这片繁华包围之中的16英亩土地如今被称为“零点废墟”。5年前,当高耸入云的世贸双塔轰然倾颓,这里只留下一个空洞。而今烟火尘埃早已散去,断瓦残垣已被清理,每天源源涌来的世界各地的游客以不同的语言发出同样的哀叹。无论晴雨,总会有无名人留下的玫瑰在风中飘落下花瓣,从清晨到黄昏,一位眉发皆白的老人总会在近旁吹起忧伤的风笛。而这里却仍然是一个空洞,经过了无数的重建方案被提出又被推翻,政客和开发商间的推委拖沓,角逐,死难者家属和维权组织的抗议示威,一次又一次的期待,失望,指责和叹息的轮番流转,5年后的今天,这里的空气更加令人窒息。
纽约并不缺乏重建的信心和决心。当世界还停留在劫难带来的震惊之中,3名消防员就已经在世贸废墟上扬起一面美国国旗。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纽约甚至全美各地,几乎所有的建筑物和来往车辆上都可以看到这句口号:United
We Stand 联合站起来 。纽约的确像人们希望的那样坚强地站了起来。然而,这句口号被省略掉的后半句:Divided We Fall分裂倒下去
在之后的曼哈顿下城重建过程中却似乎一直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偷笑。
2002年初,纽约州政府成立曼哈顿下城发展公司专项负责重建的协调调度和拨款。也就是自那时开始,如何使用世贸废墟用地的争执就此消彼长,直到今天。死难者家属希望建造一座空阔的纪念馆,将全部土地留给近3000个飘荡的亡灵。作为地主的纽约,新州海港局,拥有管理权的纽约州、市政府和作为世贸中心房东的地产商斯沃斯廷各怀心思,办公室,豪华公寓楼,文化场馆区终于被列入重建方案,而各自的面积分配又成为争论的焦点。三方对重建工程最终决定权互不相让激战刚刚落幕,几家保险公司又拒绝支付世贸的赔偿金,使一部分重建资金成为悬念。
工程设计方面更是要面对众口难调又不得不调的两难处境,中标方案在从成千上万应征稿中脱颖而出的同时也成为新的箭靶,接受来自四面八方抨击和责难。建筑师利博斯康为重建的核心工程自由塔做的设计早在2003年初就被选作正式蓝图。今年夏天,纽约警察局对自由塔安全问题的担忧使设计方案再次经历整容手术,而在此之前无数次为平衡各方力量,适应各种品味做出的努力早已使设计原稿面目全非。建筑师阿雷德Michael
Arad
设计的“9·11”纪念碑,计划在姊妹楼的地基处设两泓清澈的池水作为祭坛,周围镌刻上死难者的姓名。这项工程今年3月开工,5月喊停,因为政府方面突然意识到工程10亿美元的预算开支太过巨大,必须想办法“瘦身”
。
最近,新奥尔良市市长纳金在卡特里娜飓风一周年之际面对媒体关于灾后重建迟缓的质问时脱口而出:“看看纽约吧,五年时间连一个洞都没有补好。”纳金的话犯了众怒,世贸遗址对纽约人来说已经成为一块圣地,决不能用“一个洞”
来形容。
然而,相对于地理上的空,心中的空份量却更为沉重。“9·11”发生后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中,《纽约时报》的一篇报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报道的着眼点不是爆炸的飞机和坍塌的大厦,而是飞落在路边在耀眼的阳光和弥漫的尘土中静默着的纸片。这些已经被灼伤的办公文件,明信片,工资单和照片,曾经属于世贸大厦中的某间办公室,每一张都与一个人,一群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这些曾经鲜活的生命被地狱之火吞噬,残存的纸屑仍然在证明着他们的存在。对于任何的灾难,人永远是可能造成的最大损失。然而在这5年的救灾,重建中,人的概念却显得有些模糊。
统计死亡人数和收集遗骨的工作纷繁复杂可以理解,但在2749名死难者中的1151人被验明正身,入土为安,政府方面宣布已经竭尽所能之后,今年3月再次有600多块死难者遗骨被发现,而地点就在最容易想到、却又完全被忽略了的世贸遗址近旁德意志银行大楼的楼顶上。死难者遗属的愤怒燃烧着寒冷的季节:为什么在这个现代装备一应俱全的世界之都,在成千上万的资金投入搜寻受难者的工作之后,自己的亲人可以暴尸四年半之久。
逝者长逝,而生者也活得并不轻松。大劫之后,很多小区组织,维权人士对世贸外围地区的空气质量提出怀疑,呼吁政府出资清洁环境和救治因此致病的居民。尽管从联邦到地方,所有的政府部门都宣称曼哈顿下城的空气并未受到污染,人们大可安心。但从大医院到小区诊所,呼吸道疾病的病人都明显增多。参加了世贸现场清理工作的消防员、清洁工,很多人在几年后出现了哮喘、肺积尘等症状,有些甚至失去生命。他们没有任何特别的抚恤或赔偿,孤妻稚子唯有无语问天:为什么当初自己的亲人被称作英雄,而转眼就被遗忘?
当然,5周年的纪念日总该有些不同,纽约不能成为世界的笑柄,政客们对此也很清楚。于是在最近的几个月里,很多拖了几年的问题奇迹般地纷纷取得重大进展。纪念碑复工了,自由塔破土了,工伤人员的抚恤赔偿有望了,纽约市也颁布相关的医疗指导条例,正式承认了“9·11”造成的空气污染对居民健康的影响。虽然难免应景之嫌,但前进总好过原地踏步。纽约人疲惫的信心再次高昂,他们开始相信5年之后,“零点废墟”一定不会再是废墟。
但是,“9·11”留给纽约的伤口有几个5年可以愈合呢?仔细审视曼哈顿下城的复苏的繁荣,不难发现这一片生龙活虎背后的无奈。华尔街上荷枪实弹的巡警以警惕的眼光打量着路人,唐人街为保证下城安全被封闭的主干道卡紧小区经济的喉咙,自由女神像不再对游客开放通往她头顶桂冠的楼梯。正像华裔艺术家蔡国强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展出的新作《黑云》中所表现的,在这个城市的阳光下,随时都有不安的阴霾。
但纽约还要在这种不安中生活多久?本·拉登和他的基地组织也许仍是纽约的大患,但在伊拉克,以色列,黎巴嫩熊熊燃烧的战火却提醒人们人类间的仇恨才是笼罩在整个世界上空的阴云。仇恨在人心上蚕食出的空洞要多久才能填平?50年,500年还是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