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书摘
孔东梅 著
编者按
这是毛泽东的外孙女孔东梅最近出版的新书。作者通过与王海容的交谈,披露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外交内幕和伟人早年的初恋。本报摘编部分精彩内容,与读者分享。
我有这样一位姐姐
1979年,我结束在上海陪伴外婆贺子珍的日子,来到北京父母家,开始上小学二年级。 那时,我的外公毛泽东已去世3年。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妈妈李敏仍是在哀伤和忧郁中度过的。妈妈是一个不善交际的人,来看望她的人也为数不多。
有这样一位客人——大概是冬天吧,她那一身半旧的绿色军大衣,至今我都记得很清楚。妈妈说话柔声细气、慢条斯理,而这位客人嗓门高、语速快。她的年纪、个头都与妈妈相仿。这位阿姨是……且慢!妈妈解释说:不是阿姨,你——和她——同辈。我愕然。
哈哈,小东梅!叫我海容姐姐——客人的笑声那么响亮,震得我耳朵直响。这就是王海容。
海容的祖父是我外公的姨表兄王季范先生。她是外公的表侄孙女,和我这个外孙女同辈,没错。原来,我有这样一位姐姐。这个“便宜”占的,让人有点不好意思。
2004年,海容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她又一次来我家作客。我劝海容姐姐该给后世留下自己所知的真相,海容若有所思。最终,她说:你写你的。我不写。但我可以提供一些背景材料。
外公的初恋
20世纪50年代,外公在海容去看他的时候问过一句话:“那个王十姑——怎么样了?”
王十姑是谁?海容不知道,自然无言以对。回家后,便去问自己的奶奶——王季范先生的夫人肖老太太,外公称她九嫂。奶奶告诉海容:王十姑是她爷爷王季范的妹妹。和外公的母亲文七妹一样,她没有名字,大家只叫她王十姑。王十姑和我外公是两姨表亲,从小就是在外婆家一起玩,一起长,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直至谈婚论嫁。
无疑,这就是外公的初恋。可是,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这位王十姑呢?
100年前的中国,很多事情与今天不同:表亲能结婚,八字不合不能结婚。就在外公和十姑翘首以待好事成双的时候,算命先生得出结论:二人八字不合。亲事不成了。怎么办?!外公当时只是一个少年,用海容的话说——“还没掌握什么马克思主义”。造化弄人,对于约定俗成的迷信习俗,谁又有回天之力呢?这种悲剧当时是经常发生的。
王家给十姑订亲了,丈夫是本县的,姓赵。到王十姑出嫁的那天,外公也来了,他来抬春箱——就是娘家送女儿出嫁准备的箱子,里面都是被子,衣服。春箱是要娘家人抬的,外公挤进来当了一回娘家人。我想,这是为了最后看一眼十姑吧?
很快,大概是1907年的样子,毛家也给我外公订亲了。妻子是本县的,姓罗,而且是毛家的远房亲戚。罗氏也没有名字,人们叫她“罗一姑”。王十姑同罗一姑一样,都是婚后不久去世,都没有后人,只有墓上的衰草陪伴着她们。
十姑嫁人了,一姑去世了,外公再也不想在家里呆下去了。
在海容面前,外公不止一次提到王十姑。老人家动情地回忆道:她是个好人。人很白,性格很好,手很细——我们还拉过手哩!这时,外公似乎又回到了少年的幸福时光。在海容得知王十姑一事的来龙去脉后,王季范先生告诫她:“不要乱说!”王毛两家的这段故事已深藏百年。如果不是海容讲出来,又有谁知道呢?
尼克松的一篇文章
1967年10月,外公读到了尼克松发表在1967年10月号美国《外交季刊》第四期上的一篇题为《越南战争之后的亚洲》的文章。当时,美国是中国两个头号敌人之一。这两个敌人,一个被叫做美帝(帝国主义),一个被叫作苏修(修正主义)。
在文章中,尼克松表露出对美国多年孤立中国并未奏效的失望,从而提出与中国对话的设想。这可能是他最早一次发出有意改变美国现行对华政策的信号,它很快被地球另一端的中国接收到了。外公认为:尼克松如果上台,美国有可能会改变对华政策。总理也指示外交部门开始注意对美国战略动向的观察与研究。中美关系至此重新成为新中国领袖考虑的重大问题。
1968年11月,尼克松在竞选中战胜约翰逊,成为美国第37任总统。在1969年1月20日的就职演说中,尼克松利用这一全球瞩目的时机,又一次就改善中美关系发出信号。他说:“让一切国家都知道,在本政府当政时期,我们的通话线路是敞开的。”
斯诺最后一次访华
海容姐姐和唐闻生阿姨参加了外公与斯诺的最后一次会见。无论谈外交还是谈斯诺,她们俩都是不可多得的讲述者。于是,我利用一切机会向她们请教当年发生的事情,期望唤醒深藏了35年的记忆。
斯诺是1970年8月到京的。但正式对外公进行访问则是该年的冬天。
为什么外公突如其来提出会见老友斯诺?据已披露的材料及老同志的分析,是因为“大参考”(即《参考资料》)介绍了斯诺的文章。
原来,斯诺据“五二○声明”做出判断:中美有可能站到“反帝统一战线”中来。原文是这样写的:“目前,中国已经摆脱了‘文化革命’所造成的长期严重的‘倒退’,恢复了自己同外界的联系,很明显,中国要建立一个广泛的反帝统一战线,按照毛主席五月二十日的声明,这一战线并不排除美国人。”这可是一项重大发现!虽然“反帝统一战线”的说法并不确切,但想必外公已有觅得知音、兴奋不已的感觉。
外公与斯诺的谈话给海容留下最深印象的内容是:
“我是不喜欢民主党的,我比较喜欢共和党。我欢迎尼克松上台。为什么呢?他的欺骗性有,但比较地少一点。跟你来硬的多,来软的也有。他如果想到北京来,你就捎个信,叫他偷偷地,不要公开,坐上一架飞机就可以来嘛。谈不成也可以,谈得成也可以嘛。何必那么僵着?”
斯诺听到这番话,大为惊讶。他明白,自己的老朋友毛泽东希望把这些话带给尼克松。斯诺这样做了。
外公进而说道:
“现在我们的一个政策是不让美国人到中国来,这是不是正确?外交部要研究一下。左、中、右都让来。为什么右派要让来?就是说尼克松,他是代表垄断资本家的。当然要让他来了,因为解决问题,中派、左派是不行的,在现时要跟尼克松解决。”
“他早就到处写信说要派代表来,我们没有发表,守秘密啊!他对于波兰华沙那个会谈不感兴趣,要来当面谈。所以,我说如果尼克松愿意来,我愿意和他谈,谈得成也行,谈不成也行,吵架也行,不吵架也行,当做旅行者来谈也行,当做总统来谈也行。总而言之,都行。我看我不会跟他吵架,批评是要批评他的。我们也要作自我批评,就是讲我们的错误、缺点了,比如,我们的生产水平比美国低,别的我们不作自我批评。”
从游泳池出来,王海容、唐闻生马上去了国务院老会议厅。总理管外事,必须向他汇报。总理在听完她们的汇报后,才知道外公刚才会见了斯诺。在他的精心安排下,7天后,12月25日的《人民日报》以头版头条发表了这则消息,还配发了国庆节在天安门城楼上外公与斯诺的合影。这天报眼位置的“毛主席语录”选用的则是:“世界人民,包括美国人民,都是我们的朋友。”
美国乒乓球队访华
1971年3月21日,中国乒乓球代表团抵达日本名古屋,准备参加于28日开始的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在日本,美国队提出访华要求。消息传回北京,4月6日,外公圈阅报告,退外交部办理。美国乒乓球队无缘来华似成定局。因为4月7日世乒赛就闭幕了,各国代表团将陆续回国。
然而,已成定局的事情,转瞬间却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
事情的起因,源于4月4日中美两国乒乓球手的一次偶遇:美国队员科恩不知怎么登上了中国队的车,中国队员庄则栋主动上前致意并赠送礼品……中美乒乓球队员接触后给外界带来了巨大的震动,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外公会突然转而做出邀请美国队访华的决定。
为了探究外公在是否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华问题上的转变过程,2005年年底外公诞辰112周年之际,我专门请教了他的护士长吴旭君。她同我谈起那天的情况:
4月6日晚上,外公提前吃了安眠药,打算睡觉。11时多,吴旭君陪同他吃晚饭。饭后,发现老人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突然,他又说起话来。吴旭君听了一会儿,才听出大意是:“打电话——王海容——美国队——访华!”吃安眠药后讲的话不算数。这是外公的嘱咐,也是中央定的一条规矩。如此重大的事情,外公当天又刚刚圈阅不邀请美国队访华的报告,吴旭君是知道的。她不敢做主。
“怎么办?我又不能说:主席,你给我写个字据,免得你不承认。当时也没录音机,有录音机谁敢录音呀!请与不请,一字之差,办对了是应该的,办错了……”吴旭君说。
看她没动静,外公生气了:
“小吴,你怎么还不去办?”
吴旭君故意说自己刚才在吃饭,没听清。外公信以为真,又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遍。这回听清楚了,真是要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问中国。吴旭君还是不放心,问外公吃安眠药后说的话算不算数。外公急了,一挥手,说:“算!赶快办,来不及了!”
接到吴旭君电话,海容第一个反应是:报告总理!
1971年4月10日,美国乒乓球队应邀访华,世界舆论为之瞩目。
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访华的美国乒乓球队充当了两国之间的民间外交特使。小小银球弹开了中美彼此紧闭20多年的国门,震动了地球。国际舆论将此称为“乒乓外交”。
中美关系的破冰之旅
1972年2月21日,美国总统尼克松抵达中国开始对华访问。
尼克松是在第一个任期内的最后一年1972年访华的。希望连任的尼克松,对此寄予厚望。不过,“中国之旅”绝非易事。1969年美国飞船即已登月,美国总统访华则在1972年。分隔中美两国的太平洋,竟比地月之间的大气层和星际空间还难跨越。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尼克松此行被西方媒体称为“破冰之旅”是很有意思的。
就在这时,外公又做出了一个出乎世人意料的决定。
据护士长吴旭君回忆:尼克松到达北京前,她给外公念外电评论,其中有一条说:尼克松是打着白旗到北京来的。这是说尼克松投降的意思,代表反对此次访问者的看法。外公听完这条消息,笑了。他说:“我来给尼克松解解围。”
这个“围”如何“解”?直到1972年2月21日,谜底才告揭开。外公把吴旭君叫到床头。此时,缠绵病榻的老人家已有七八天很少起床和久坐了。他对吴旭君说希望立刻见到尼克松。
此事非同小可。这一次,吴旭君不必像去年4月让她打电话给海容,决定邀请美国乒乓球队那样迟疑不决。从海容那里,她知道外交部一直无法把外公会见尼克松的时间确定下来,怕的就是身体情况不允许。现在终于能确定了,十万火急,必须马上准备。
中美最高级会见
这次中美最高级会见,外公别出心裁地选择了尼克松抵华前曾谈起的“准备和毛、周谈哲学”一事作为开场白。显然,作为哲学家,他认为中美双方应该从战略的高度出发考虑问题,“而不是只集中讨论眼前的问题”。以下是这次会见的部分记录(为行文方便,分别称毛泽东、周恩来、尼克松、基辛格为毛、周、尼、基):
毛:昨天你在飞机上给我们出了一个大难题,说是我们几个要吹的问题限于哲学方面。(众笑)
尼: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读了主席的诗词和讲话,我知道主席是一位思想深刻的哲学家。(中方笑)
毛:(指基辛格)他是博士。
尼:他是一位思想博士。
基:我过去在哈佛大学教书时,指定我的学生要读主席的选集。
毛:我那些东西算不得什么。
尼:毛主席的著作感动了全国,改变了世界。
毛:没有改变世界,只改变了北京附近几个地方。
关于中美关系,外公和尼克松谈了这样几段话:
毛:所以我们两家也怪得很,过去22年总是谈不拢,现在的来往从打乒乓球tabbletennis 起不到10个月,如果从你们在华沙提出建议时算起,两年多了。我们办事也有官僚主义。你们要搞人员往来这些事,搞点小生意,我们就死不肯。十几年,说是不解决大问题,小问题就不干,包括我在内。后来发现还是你们对,所以就打乒乓球。巴基斯坦前总统介绍你和我们认识。我们这方面也不那么高兴那位约翰逊总统。从杜鲁门到约翰逊,我们也都不那么高兴。这个中间有8年的共和党,那个时候,你们也没有想通。
毛:大概我这种人放大炮的时候多。(周笑)无非是“全世界民族团结起来,打倒帝、修、反”这一套,建立社会主义。
尼(微笑):就是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匪徒。
毛:你可能就个人来说,不在打倒之列。可能他(指基辛格)也不在内。都打倒了,我们就没有朋友了嘛。
尼(笑):就没有靶子了。
毛:所以我跟早几天去世的记者斯诺说过,我们谈得成也行,谈不成也行,何必那么僵着呢?一定要谈成?
尼:他的死很令人悲伤的。
毛:人们会说话的。一次没有谈成,无非是我们的路子走错了。那我们第二次又谈成了,你怎么办啊?
这时,会见即将结束。尼克松再次握住外公的手说:“我们在一起可以改变世界。”外公的回答是:“我就不送你了。”
在1小时左右的会谈中,尼克松、基辛格均未发现外公病情的严重。基辛格多少感受到了外公特有的气势,他在回忆录中写道:“我参加尼克松与他的会见时,深为他那几乎发出有形力量的权威所震撼。他会客时成为全场中心,除了戴高乐以外,我没有见过任何别的人能比得上他。”
尼克松在当天的日记中也写道:“他身体的虚弱是很明显的;我进去时,他要秘书扶他起来。他抱歉地对我说‘他已不能很好地讲话。’周后来把这一点说成是患了支气管炎的缘故,不过我认为这实际上是中风造成的后果。”
这次会见的照片和消息第二天见报,消息立即传遍全世界。
2月27日一早,中美首脑一行飞赴上海。下午5时,中美两国向新闻界公布了《联合公报》。因为在上海发布,被称为“上海公报”。周总理在上海为尼克松举行了欢送宴会。在即席讲话的最后,尼克松踌躇满志地说:“我们访问中国这一周,是改变世界的一周。”
尼克松访华和上海公报的发表,标志着中美两国关系正常化的开始。世界各国亦随之纷纷向中国敞开了大门。1972年是中国外交的丰收之年。中国先后同18个国家建立外交关系或实现外交机构升格,刷新了1971年15国建交的纪录。
抚今追昔
外公晚年会见外宾,多有海容在场。她见证了外公的家——中南海游泳池会客厅高朋满座的盛况,为此感到欣慰和自豪。
1972年,海容被任命为外交部部长助理;1974年,她被任命为外交部副部长。其后直到1978年底,海容在外交战线一共工作了13个春秋。
海容进入外交部的1965年,与中国建交的国家有53个;到总理和外公先后辞世的1976年,中国已与世界117个国家建立过外交关系。不可想象,如果没有建国以来27年的耕耘,没有大外交的培育,何时才能结出后来的累累果实?前人种树,后人乘凉。随着时光的流逝,外公30多年前的战略眼光越来越显现其价值。中国真正的开放,就是从大外交开始的。 (责任编辑:游文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