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写《康熙大帝》第一卷时,遇到的第一个政治命题是顺治出家的问题。本来,这事是清初四大疑案之一,史学界一直争议不休的。后来,考论出:一、佟鄂氏不是董小宛;二、董小宛比顺治大十七八岁;三、顺治之死与佟、董二氏无关,是死于天花。 这似乎是结果了:顺治没有出家。
但我却始终抱着疑思:这样的考论有点像我们的学者聚在一起考评,七凑八凑给人评职称,评来评去那么几条,学历文凭、资力、论文发表规格、学术著作还有职务原始职称——只有学术著作似乎是“代表当事人水平”的。但你认真去查,他那些论点论据文章好像网上不少。我之所以叫它考论而不称考证,是因为没有“证”,既没有新的资料发见,也没有新的文物出土。这就好比我们站在此山头上争论,彼山头上的云会不会下雨?说“下雨”或“没下雨”都很没劲,只有彼山头下的生灵才知道。
历史上的有争议的事如果没有新的实证,凭我们今天人,坐在空调间里叼着雪茄、喝着咖啡,想判断当时的实情实景真的是“空劳牵挂”。学术考证不能依你的推测论述来结论的罢?南阳与襄阳争诸葛亮出山地,争了一千多年,我们现在的人倘无新的资料佐证,便得出结论斩钉截铁地说:“在南阳”或“在襄阳”,我看均属无端武断。就比如说曹雪芹的逝年“壬午除夕,芹泪尽而逝”。本是脂批出来的原始记载。前些年,有红学家考论曹雪芹不是死于壬午年,而是“癸未年”,甚至我们在南京,给曹雪芹过冥寿,也按了“癸未说”,然而后来发现了曹在张家湾的墓石,上头赫然写着“壬午”年。我这个人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倘问我“上个星期你在做什么?”准把我问懵,翻起眼想半天也未必给你说得清白。几百年前的事……唉!
《清史稿》上的“正论”,当然顺治是病死的。在所有的“野史”里,几乎一边倒的舆论则是顺治出家了,当了和尚了。我的态度是坐桌子旁眯着眼睛看这些资料。但我既然要写顺治归宿一段,必须要选定一说,我取了野史。
这理由很简单:一、这是小说,一段凄婉无奈的爱情悲剧比“天花”好看;二、我的文学情结判断,倾向于“顺治出家”;三、不宜轻忽清人野史记载。正史是官方记载,但最爱为尊者讳的正是官方;四、修清史的人,都是民国初期前清的“胜国遗老”,他们所处的时代,所掌握的资料比我们今人所掌握的多不去许多;五、清代是我国考据学最发达的朝代,不但官方,民间考据也是很厉害的。民间考据或有“反清意识”的影响,但官方有更强的“维清意识”,应当等量齐观,他们的记载或更重视野史为是。
首先,顺治这个人,我以为本质上说,是个情种,不是龙种,任性得像头不听话的犟驴。满族人初入关时,他们的感情思维还没有政治化,热情奔放,游牧生活的自由洒脱,对爱情友谊的执着崇仰……我们或许可以从今天西南的一些少数民族中去追想他们当时的风采。比如,陈世美那样的艺术典型(我说“艺术”,是因为真陈世美是个不坏的人)在少数民族中你能寻得到么?不但顺治连同多尔衮,情致一般,要美人不要江山。我们今天的思路:什么“天花”啦,什么“太后下嫁不可能”啦,都是下死眼盯着故宫那个宝座:会有人为了女人放弃这个座儿?——典型的汉人现代思维;多尔衮和大玉儿(孝庄太后)的事,他如想夺江山,夺江山并娶嫂子,比弯腰提鞋还要容易一点,但他不。顺治也是同类项——他们的心,仍是长白山上丛林对歌时的心。再将话说回来,清人进北京时,关内哀鸿遍野,满目疮痍,荆棘榛莽蒿蓬满城,狐獾蛇兔出没残榭,绝不是我们今天见到的紫禁城那样风光。我见到资料,有老虎蹿入大臣府邸中的事,这样的环境加上那样的心境,当皇帝坐九重,君临天下能有几多诱惑?顺治不重政治重感情,我们从《清史稿》里都可以读得出。他刚入关,政治经济军事诸多问题“四边不靠”,孝庄为了联系蒙古加强满清力量,为他娶了蒙古科尔沁王的女儿博尔济济特氏。他不理人家,后来干脆废了她,可怜这女人,真的是“无过得咎”——这就是实证吧?
我说了,我是“感情判断”,当然不是结论,历史情况万千纷纷繁絮,人的感情从汉代至今没有多少变化。“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也,“此事差不多”。康熙皇帝6次南巡,4次登上五台山。别说古人,连我也疑惑:到江南必须路过五台山么?清人分析:他前三次去是看望父亲顺治,“每至,必屏侍从,独造高峰”,不让身边人窃知什么信息。第四次去,是顺治已殂,写的诗也有霜露之感:
又到清凉境,巉岩卷复垂。劳心愧自省,瘦骨久鸣悲。膏雨随芳节,寒霜惜大时。文殊色相在, 惟有鬼神知。
顺治的事一篇短文是说不得了,再写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