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政坛风起云涌,媒体炒作新闻,翻云覆雨。
如果只看电视,台湾确实像是每天一团混乱,“立委”每天在议会公堂上大打出手。如果不看电视,日子却十分安静富裕。
爸爸就连电视也不看了。
没事时,他和妈妈常常叨念以前的老人,说说当年小渔村里的旧事:村里人家的破草房和猪舍、捡蛤蜊的小孩、一堆堆晒干了的白薯条、堆满墙角的蛤蜊壳。 当年村子里那些女孩儿的名字爸爸一个个都记得,阿彩、阿娇、阿环、含笑、玉霞、月娥、云卿,还有大目仔。听说以前那个风流潇洒的泥鳅现在已经90多岁了,身体并不怎么好,但是还在做着各种乡绅做的飘魄的事。还听说泥鳅的太太多年前死了,泥鳅得过严重的忧郁症。听说,后来有一天泥鳅突然想通了。每天着一袭红衣,戴一顶红鸭舌帽,组织起老人跳舞团,兼办各种老人联谊交流活动。听说还去找过五婶婆,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做伴”。
有一次,老泥鳅跟他的儿子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说有事路过南台湾,顺道来看看老朋友。爸爸病中看见当年逞强意气的老友,像是突然被人将了一军,只是板着脸不说话。泥鳅拄着拐杖,两眼炯炯像孙行者的火眼金睛,盯着爸爸看了一会儿,也没什么话要说。妈妈拿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削完芭乐水梨,坚持还要削水蜜桃,说了很多想念故乡的话。大家在客厅坐着。一会儿,泥鳅就说要走了。
爸爸经过一段时间放射治疗的折磨之后病情一时稳定。他决定回访泥鳅。
他们这一代人,造访并不互相通知。说去就去了。遇不着就非常惋惜,多年以后还记得当时是多么的遗憾。然后就说看不看还不就是这样,有什么可看的?再看还不就是这样?反正老喽,没多少年喽。
泥鳅家在原来台西老铁道旁边,离妈祖庙不远。现在的老人会离泥鳅家也只两条巷子。他家对面有一个妇人开了家海鲜店,拐角路口新开了一家黑天鹅珍珠波霸奶茶店。我们在小村里转来转去,经过泥鳅家门口好几次,爸爸都说:“先办别的事,先办别的事,办完再过来。”妈祖庙、张王爷千岁、包公庙,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土地公庙都拜过了。爸爸才说:“去就去吧!”敲开门,60岁了的坏肉穿着内裤惊喜地说:“哎呀,是阿明叔啦!今日怎么这么罕行(难得来)!”他说他爸爸现在除了回家睡觉以外整天都待在老人会。今天刚回来睡过午觉,又拄着拐杖过去了。
有人说,泥鳅现在跟本土派颇有过从,台西老人会背后是有人撑腰的,不可等闲视之。老人会不但有专属的会客室、图书馆、交谊厅,还有庭院花园、厨房,甚至私人杂务储藏室。老人会还出版了一本叫《台西风云》的书,专说小渔村的风土人情、历史建筑。
找到泥鳅的时候,爸爸已经完全打起了精神,把两个嘴角笑到耳际。有人先嚷道:“泥鳅仔,阿明仔来找你了。”
泥鳅和几个老人各据一张藤椅,刚泡过了老人茶。下午的闽南语连续剧正要开演。泥鳅看见爸爸,愣了一下。90多岁的他穿着一件白色功夫外套,领子和中襟上黑白两色滚了宽边,戴一顶红鸭舌帽。这回轮到泥鳅紧绷着脸。火眼仍然泛着亮光,却围了一框黑,整个人像蒙了一层灰。他的老哥儿们打圆场,报告说因为泥鳅病了一场,刚出院没多久,元气还没完全回来。爸爸立刻懂了,操着带江西口音的闽南语,跟泥鳅的哥儿们聊泥鳅当年的神勇事迹,说了很多振奋人心的话。我们很久没听见爸爸这么大声说话了,没料到他能这样。泥鳅示意要人把电视声量放小,扶着手杖坐在藤椅里,垂着眼静静听着。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小渔村里的过去,讨海人(渔人)的辛酸,说那时“阿明仔”刚到台湾的时候,口袋里一毛钱也没有,一身草绿色粗布军装,还说当年的“泥鳅”,多么飘魄啊!
有人重新砌上老人茶。人声里,泥鳅悄悄从菩提树边走了出去。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印得很漂亮的书。一个嚼着槟榔的老人立刻大声通报道:“阿明仔,泥鳅仔这本《台西风云》要送你啦!”“阿明仔,伊是咱台西子婿啦!”“阿明仔你看这册书拢总是咱台西人的过去啦!”
爸爸笑得哈哈响,说了很多话,也喝了老人们泡的茶。他和泥鳅并没什么特别要跟对方说的。
下午菩提树影拖长了一点儿。我们要走了。爸爸妈妈和泥鳅站在老人会前合影,照了两张。一张爸爸戴着帽子,泥鳅没戴。另一张泥鳅戴着帽子爸爸没戴。
爸爸做了一次好客人。他放射治疗后第一次出门,铆足元气,很累。一上旅行车即睡着了。
我们从台西绕回南台湾。一路上,夕阳照着西瓜田、花生田、向日葵、养殖鱼虾的水塘和金黄色的水稻。四处看得见地方党派造势的布幡、香烟不断的庙宇和散落田间的农家祖坟。池塘里的水从地下抽打上来,冒成花样的水柱。一片片向日葵花。金亮的水稻田。
妈妈很在意我们怎么看她的故乡,一直问我们:“台西很俗吧?人很粗鲁呃!你们看不习惯吧?”
爸爸半醒了,咕哝了一句:“台湾人,善良啊!”
小小的台湾岛,一场一场的台风来了又走了。小岛载着它美丽的山,面对着大洋,摇摇晃晃。
可是它的山还是那么美,那么安静。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