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果腹、练兵到游戏
“过去重视生产,现在可能更重视动物。 ”
撰稿/张 静(记者)
加拿大幽默作家斯蒂芬·里柯克曾经描写过这么一批男人们:文静、体面、脸刮得干干净净,金边眼镜上方流露出仁慈之光,实际上却是无可救药的“丛林癖”患者,每逢秋天读过一本狩猎的小册子后就开始发疯。他们把一小块被雨水淋了六天的肉当作无上美味,肚子贴地像猎狗一样在灌木丛里爬行,皮肤被丛林蝇叮得变成了黄色,让麋鹿踩过,被熊和臭鼬追得在丛林里四处逃窜,居然还沾沾自喜。
有趣的是,为什么这些富有的经纪人、律师、医生不在办公室地板上爬来爬去,并且互相嗥叫一气呢?没有别的解释,只能称之为“遗传基因作祟”。
秋狝治兵
原始社会,男性的另一个名字便是“猎手”。狩猎对先民而言是一项不得不做的危险使命,通过它获取蛋白质、御寒的皮毛、锻炼心智技能和确定谁是真正的勇士。当他们合力将凶猛的猎物引诱进合围圈,进而用石块、棍棒这些简陋的工具将其击毙,组织协作产生了。
《吕氏春秋》:霸王有不先耕而成霸王者古今无有。进入农耕社会以后,狩猎已不是获取生活资料的主要方式,然而征战频繁,狩猎的地位不仅没有弱化,反而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于果腹之外更有一层深厚的政治、军事色彩。这种“秋以狝治兵”的军事思想不仅贯穿于我们整个古代历史,且一度得到空前强化。
“古者天子以射选诸侯卿大夫士”。能否弯弓射鹿,历来被当作个人能力的象征。对于田猎中表现善佳的勇士,帝王每每亲自赏赐。汉将李广精于此道,“夜射饮羽”的故事为人传颂。据《周礼》记载,善射者方可参加田猎,不能射者只好“辞以疾”。如果不装病,又多次不能参加田猎,要遭到削地夺爵甚至充军发配的处分。
随着社会文明逐步向更高级发展,国家以射选贤的制度逐渐被抛弃。汉人自唐以后似乎更喜欢富贵、吉祥的锦鸡和仙鹤,而不再是猛禽与猎豹,就连帝王田猎也一再成为大臣们劝诫的对象。
然而历史车轮驶到元清两代,戏剧性地开始走回头路。在萨满神谕中,鹰是创世大神,秉承神鹰血脉的满族更是酷爱狩猎。自马上得中原后,便把一年一度的“木兰秋狝”定为代代相守的“祖制”,以示不忘本,延续满人入关前渔猎、尚武的习俗和以近乎实战的狩猎方式训练八旗子弟。
木兰在满语中的意思是“哨鹿”,后引申为“猎场”之意。康熙乾隆时期,清军将士每年秋季日夜兼程向河北承德的木兰围场进发。围而不合,或从四面包围,将野兽向皇帝临时行营“看城”驱赶,待包围圈合拢后,皇帝便入围射杀,各路将士随之扬弓搭箭,史称木兰秋狝。
崇尚“胡服骑射”的祖制直到被挟“坚船利炮”渡海而来的“英夷”打得不堪一击时,清廷方如梦初醒:此法不灵也。自从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咸丰逃到承德后,“木兰秋狝”便再也没举行过。道光是彻底看清了这一点,执政之初就传谕“秋狩礼废”。虽然此后清帝在祭祖之后也会顺路打打小猎,但这跟练兵已经完全没关系了。
田猎废了,打猎作为八旗子弟一项高级游戏倒是一直生命力极其旺盛。珍妃的侄孙唐鲁孙曾细数清末“调鹰纵犬”的行围趣事。除了钩竿子、马灯、手电筒、木杠子、粗细绳子、猎枪、水壶、干粮袋、医药箱、露营的帐篷外,最必不可少的一步是偷狗,“清初狩猎的犬是藏獒或是关东欢犬,后来能打猎的狗都叫细犬,十之八九都是偷来的”。
饥饿的年代
等到唐鲁孙渡海去台,虽然也打过几次“现代猎”,既无鹰犬,全凭气枪,情调完全不同,不免兴起无限怅惘。
而在旧上海,“现代猎”作为舶来品已经粉墨登场,蔚为风尚。一位年近古稀依然很酷的“小开”告诉我,他很不屑国内新贵们比车,“车不过是代步工具。以前我们凑到一起谈的是狩猎,那才是贵族运动”。
上海人陈晓兰家中还保存有一张解放前的猎枪证。她记得酷爱打猎的父亲有一把步枪,“当时流行说小米加步枪,就这样记住了。这把枪公安部门每到国庆、元旦会收上去代为保管,每次还来时总是擦得干干净净、上好了油。后来在‘文革’中被弄丢了,公安部门还让我们去武装部领一支。”
陈晓兰的父亲并没有去,他年级大了没有兴致再玩;而当时中国大部分的老百姓也都不再把打猎当作娱乐,理由不尽相同。
“在‘以粮为纲’的路线指引下,生产队经常组织打猎。打猎队走到哪里都像英雄一样,非常受欢迎。”章照国告诉记者。他的父亲、刀霞打猎队队长章仰猷曾被誉为“当代武松”,周恩来总理还为此送过他一支步枪。30多年间,刀霞打猎队转战闽浙赣等7省56个县市13000多个山村,消灭各种害兽19.6万只。
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各种物资和副食品供应匮乏,全国上下处于饥饿状态。一位油田职工回忆道:“职工长时间吃不饱饭、缺乏副食,走路头昏眼花,有的全身出现浮肿。党委专门召开会议,决定针对柴达木盆地的环境特点,采取有效措施进行生产自救。一是组织打猎。从各单位抽调了200多名枪法比较好的复转军人,组成了6个打猎队,进昆仑山打野生动物。通过几年的努力,各打猎队、捕鱼队累计捕获各种野生动物肉90多万公斤、青海湟鱼60多万公斤。这些收获,对当时青海油田职工克服困难,战胜饥饿,坚守阵地,坚持勘探开发,起了重要作用。”
而原来以野生动物命名的“黄羊岭”、“野牛沟”、“野马滩”……也统统变成了历史名词。
狼来了
1990年,国家规定不准再打野生动物,猎手的辉煌便也随着打猎队的解散而烟消云散。
如今小学生们学到吴伯箫的《猎户》往往发问:野生动物不是要保护吗?董昆打死了金钱豹怎么还算英雄?他们的疑惑,正如当初禁猎时猎手们的不理解。
“我父亲的那支枪得到了特许可以保留。不让打猎了,他还是没事会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擦一遍,扣扣扳机,上点油。”章照国说。
市民们打猎的瘾头又是怎么被打消的?北京有这么一段掌故。据说20多年前,玉渊潭公园有人用气枪打下一只白天鹅,不料被当地晚报记者抓了个正着。一枪打下了国家重点保护的珍贵禽类,事情炒到最后的结果是报纸销量剧增,这人也被法院判了三年徒刑。当时很多人还替他喊冤,不就是一只白天鹅吗,可是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狼回来了。
这两天辽宁朝阳市龙城区西大营子镇郝家村闹起了狼灾,一名11岁小学生已经两次被野狼追赶爬到了高塔上避难。专家们异常兴奋,说这是“大自然自我还原的表现”,不能让它们再“背井离乡”了,村民们却是一想起来就哆嗦。
而在章照国的家乡南平,野猪灾更是祸害了多年。“这些家伙在地里连吃带拱加打滚,一晚上可以毁坏10条田埂,一年糟蹋上千万公斤的粮食。”章照国说起来很痛心。
据1997年农业局调查的数据,当时南平市的野猪数量就达到13万头。2000年福建省林业厅对野猪的狩猎重新开禁,可章照国说,新打猎队目前困难重重。
“为防止误猎珍贵物种,按照规定,不允许使用陷阱、下毒、布夹等方法,猎捕工具仅限于使用猎枪。野猪连老虎都让它三分,生性凶暴,最大的有200多公斤,一枪打不死它扑上来就伤人,队里人被咬伤得多了。打猎队解散了这么多年,老一辈跑不动,年轻人不愿吃苦,技术也不行。按规定,我们打到的野猪只能就地掩埋,打猎队很难维持下去。”
农民们开始自己想办法自救。“夹、套、炸、电、陷阱都用,经常发生伤人的事故。野猪反而比2000年那会儿更猖狂了,从前还在地里,现在经常在房前屋后成群结队地转悠。”章照国说,“过去重视生产,现在可能更重视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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