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遗书的经历让欢镜听对生命更加敬畏。
对话人物
欢镜听,41岁,重庆江津文化馆干部。曾做过建筑小工、机关打字员、总经理和厂长等。31岁时,因侵占财产罪被判入狱。1996年10月到1998年4月,狱中的欢镜听接受了给死刑犯人写遗书的任务,倾听了130多名死囚的故事并记录下他们最后的留言。 今年9月1日,其纪实作品《我为死囚写遗书》经过修订后再版,引起社会关注。
行刑前十几小时代写遗书
记者:在你写了这本《我为死囚写遗书》之前,好像很多人并不知道有这种“工作”?
欢镜听:其实在监狱里为死囚写遗书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情,我之前有其他人在写,我出狱之后也有其他人在写。但是在我所在的重庆的那个监狱,我服刑的一年半时间里,这个工作一直交给我来做,过去没有固定一个人来做,我做得比较久。
入狱前,我是个文学青年,有点文字功底,而过去的遗书代笔人文化素质都不太高,死囚说什么,他们就记什么,通常会记得很长,文字不通顺,看起来云里雾里的不知说的什么事。我是让死囚先说,说完再把内容提炼出来,一、二、三……这样简明扼要地记录,不超过一页纸,识字的人都能看得明白,也容易通过警方的检查。
记者:遗书为什么要找人代笔呢?欢镜听:其实监狱里并没有明文规定死囚的遗书要找人代写,只是他们已经被判处了死刑,警方害怕笔在他们手中时会发生意外,而且死囚都戴上了脚镣手铐,也不方便拿笔。
记者:一般是什么时候开始给死刑犯人写遗书?欢镜听:一般是离执行死刑只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候。记者:那什么样的人会被选出来给死囚写遗书呢?
欢镜听:一般警方选择的人,都是刑期比较短、因为经济类案件服刑的犯人,这些人在牢里叫“经案”,他们和暴力犯罪的“刑案”不同,逃跑的可能小。
第一次写遗书不敢进死牢
记者:你内心接纳这个任务吗?
欢镜听:这个任务一开始对我来说完全是命令,我内心非常不愿意。因为我过去从来没接触过死囚,觉得他们都是罪大恶极才会有这个下场。那时要让我面对面地给他们写遗书,说实话心里非常地抗拒。
我记得自己执行第一次任务那天,在死牢门口站了几分钟都不敢进去。那是1996年的冬天,重庆是个山城,晚上雾气很重,我从大门外看进去,雾气从铁窗里渗出来,觉得自己浑身发抖,背上冒冷汗。
记者:你见的第一个死囚什么样子?
欢镜听:他是个很帅的小伙子,当时还不到20岁,我给他起了个化名叫艾强。我进去之后,坐在铺盖的另一边,把稿纸和钢笔放在铺盖上。因为紧张地浑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我划破了好几张稿纸。
记者:他们的遗书都是留给亲人的吗?都表达了感人的悔过?
欢镜听:也不尽然。也有写给曾经最亲密的朋友,有个犯人的朋友曾教会他唱知青歌,他的遗书就是写给这个朋友的,内容也是一首歌。当然艺术也不都是温馨感人的,也有表达最后的仇恨。
记者:遗书怎么样转交到死囚指定的人手里?
欢镜听:遗书转交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按死囚留下的电话号码,通知电话主人来监狱取遗书;一种是按死囚留下的地址,邮寄出去。我的任务,就是把遗书写好交给警方,剩下的都由警方来做。
记者:你能见到来监狱取遗书的人吧,他们见到遗书都有什么样的反应?
欢镜听:在犯人一审被判处死刑后,亲属就不能探视了,因为害怕他们串供。所以当遗书接收人来到监狱的接待室的时候,都很激动。一般都是我接待他们,把死囚的遗书和遗物整整齐齐地交给他们。除此之外,我还会用我的方法来安慰他们,比如告诉他们死囚说过,要他们坚强地活下去,尽快把他忘掉。其实死囚可能并没有这样说过,但是不这样说,我自己心里难受。
他们都希望来生不再做“坏人”
记者:你主要接触的是哪一种死刑犯?
欢镜听:主要是两类,贩毒和抢劫杀人,其中过失杀人的最多。此外,官员贪污渎职这些罪犯有专门的监区,我接触得不多。
记者:有没有一些印象比较深的死刑犯?
欢镜听:接触了很多死囚后,我的内心开始变得麻木。但是有两个人,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死刑犯人对生命的那种留恋,让我的情感开始复苏。他们是同案犯,一审都判处了死刑。
其中一个认定复审会维持原判,自己必死无疑,所以他反而显得很放松。但是他很年轻,还没有成家。因为民间有种说法,没有结过婚的男人,到了阎王爷那里会被打800杀威棒,于是他就每天给自己喜欢的一个香港女影星写一封情书,写完之后大家互相传看,看完就开他的玩笑,他晚上撕掉第二天再写。
另一个以为自己有改判的希望,他信佛,在牢里的时候,他把一张佛祖的卡片供起来,每天早、中、晚三次给佛祖磕头,每星期的两次肉餐也都不吃了。
但是结果正好相反,由于法庭认定信佛的这个犯人在案件中起了主要作用,而写情书的这个只是协同,一个维持原判一个改判死缓。宣判的时候,两个人都瘫倒在地,一个痛哭流涕,对我说:“我每天给佛祖磕头,为什么还要死?”一个瘫倒之后马上跳起来,从胸腔里爆发出那种狂喜的哭声,当用专用工具给他卸掉脚镣手铐的时候,他一边疯跑一边狂叫“改判了……”
许多死刑犯都相信有来生,都希望来生不再做“坏人”。
这段经历让我变得对人更宽容
记者:接触了这么多死囚,你对他们的看法有没有变化?
欢镜听:有很大变化。过去我没有真正走近死囚的时候,觉得他们都是罪大恶极的坏人,当我接触了130多个死囚,我发现,有个别人是因为非常小的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好,才导致最后的结果。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我尽量去“关心”他们,把他们当人来看。
监狱里有个小小的迷信,一个死囚上路的时候,由别的犯人在他生前睡过的地方点上3根香烟,倒着立在地板上,如果香烟顺利地燃到根部,表示他们在行刑时比较顺利,也会顺利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对此,我会为交代过这件事的死囚一丝不苟地做这件事,其他死囚看见了,就非常信任我,所以在他们上路之前,一般都会提出要求见我最后一面。
记者:你是怎么想到用写书来记录自己为这些死囚写遗书的经历的?
欢镜听:我想表现出他们在走上不归路之前,人性深处那些有亮色的东西。一个死囚在临刑前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不要忽略你身边的任何一件小事情,否则就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记者:出狱后,你对生活的看法是否发生了变化?
欢镜听:有变化。出狱后我的一些生活细节让我的家人很意外。比如喝完的矿泉水瓶子,过去我直接就扔到垃圾桶里了,现在我一定要用小刀把瓶子划破再扔掉,防止它们被卖到废品收购站重新装上不干净的水出售。做好事时,在好事前加上一把锁,这是我在狱中得到的感悟。
坐牢以前,我的心很硬,对人不宽容,也听不进别人的反对意见。出狱之后,我的家人都说我的心变得很软,对人很宽容。人都有自己的思维、情感、观点,也会有嫉妒心,这就是人。
但是如果对生命没有敬畏感,做事没有底线,这就非常可怕了。(《新京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