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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记忆:何兆武的印象拼图 www.thebeijingnews.com · 2006-9-15 9:04:52 · 来源:新京报 众人印象中的何兆武不过是何先生的一部分,只有把这些印象拼凑起来,才是何先生的全貌。本报记者郭延冰摄
记录者访谈
文靖:这是何老真实的记忆
新京报:你最早是什么时候结识何老的?为什么会与何老做这样一本口述史?
文靖:我以前在清华上学的时候上过他的课,觉得这位老先生很容易接近。一开始做口述的时候我和何先生都没有那么强的目的性,最早跟他聊了聊,然后写了一篇文章,几个朋友都鼓励我接着做下去。聊到三分之一了,他就说要做这么一本书,然后我们就继续做下来了。我觉得自己每周到他那里去,很大程度上是在做一种心理治疗。
新京报:做这样一本书必然要做充足的准备工作,你是怎么准备的?
文靖:之前,我看过一部有关西南联大的记录片,还有西南联大校史、史料等相关著作。另外,还有包括谢泳等学者的一些相关研究著作,以及一些他同时代人的回忆文章和图书。
新京报:通过这些资料得到的印象与他的讲述是什么样的关系?
文靖:首先,你会觉得这段历史变得丰富起来了,他作为亲历者的视角与我读到的那些东西,感觉是不一样的。
比如,他对学生运动的看法,对有些人的看法。他从小就不喜欢茅盾,不喜欢巴金,到老也不喜欢。这让我很惊讶,因为他们到后来都变成了一种历史符号,后人很难说喜欢或是不喜欢。还有,就是他对吴晗、艾思奇的印象不是很好。
此外,何先生的口述非常生动,这在资料里是看不到的。即使有些属于个人理解,但它是很鲜活的。他回忆以前的事情历历在目,就像在说昨天的事。讲到一些人名、书名都很仔细,回去以后还要查一查。但是,难免也有记错的时候。他讲到用飞机运狗的人是孔夫人,我把文章拿给吴思看的时候,吴思说他可能记错了,应该是孔二小姐。
新京报:你刚才也说到了何老对一些人和事的评价,这些评价未必和其他人的看法一样,因此就涉及到一个真实性的问题。
文靖:我在听到他对一些人的印象与我的想象差异较大时,会多问他几次。比如他认为杨沫《青春之歌》中的故事情节太虚假,因为他的两个姐姐都是北大的,他对北大女学生的生活比较了解。关于真实性的问题,我想很难有一个明确的结论,因为“什么是真实”可能是一个哲学问题。我只能说,这本书是何先生个人真实的记忆,所以还是有其局限性。这有点像柏拉图的“洞穴”说,真正的真实是不能够看到、感受到的。
新京报:那么,你认为他的观点能代表那一代人的普遍情绪或者心理状态吗?
文靖:何老只能代表他那一代中的部分人。我把握的原则是,他所讲的内容,我尽量原封不动地把它保留下来,而不是根据我的喜好和观点进行操作,这个自有后来人进行判断,用不着我去删减,因为这些都是他真实的感受。比如,书中有一个目录“战火芬芳”,何老跟我说能不能改成“战火纷飞”?因为我有一个印象,他们这些学生对于战争的感受是我以前没有想到过的,他们有一种特别乐观的精神。何先生讲述大家躲避警报,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觉得,用“战火芬芳”表达他们这些学子的看法比较贴切。当然,有家小的老师看法肯定不一样。何先生说的时候很生动,当他自己写的时候又很严谨,他愿意用更保险的词。
新京报:我不怀疑何老的口述,但是,这些细节结合到一起的时候可能会导致一种倾向,即对那段时间的历史认识在总体上会产生一种偏差。你怎么看?
文靖:总体这个东西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你只能从一个人那里了解到一个侧面,然后从另一个人那里了解到另外一个侧面。
(文靖:《上学记》一书记录者)
第三方视界
丁东:史学家的口述价值更高
我认识何兆武先生很多年了。说来与何老有三重关系。首先,何先生是我们师大一附中的学长、校友,不过何先生是三十年代入学,我是六十年代入学。其次,我作为编辑,曾经向何先生约稿。另一层关系是,我和妻子郉小群都采访过他。
何兆武先生从西南联大毕业以后,一直在学术界和教育界工作。但是,他与现在的大学教授有着很不一样的特点。他学贯中西,既是研究中国思想史的专家,又是成就卓著的翻译家。他翻译的著作不仅质量高,而且选择的原著基本上都是西方经典。他今年已经85岁,仍然保持着强烈的现实情怀。当今思想文化领域重要的期刊和新著,在他的书房里能看到很多。鲁迅博物馆办王小波纪念展,他还专程赶去参观。何兆武先生与时俱进,这几年年年出书。虽然不写论文了,但经常写随笔。对时代脉搏的把握,很多中年教授都不能和他相比。
就我个人理解,何兆武先生心灵已经达到自由的境界。他学识渊博,东西方文明都在自己眼里了,什么都见过了。他这么大年纪,早已不把功名利禄放在眼里了。他对物质要求非常低,住的是70平米的房子,清华要给他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他也不要了。其实,他的负担不轻,老伴病了好多年,去年才去世。我觉得,他现在追求的就是一个“道”,完全属于精神层次的东西。
何兆武先生比起他的同辈,人生经历还算顺利,有过一些波折,不算太大。
但是,他有很强的反思意识,也有深刻的反思能力。
有的人因为混得比较顺,不反思。有的人受过大波折,有反思,但不敢表达。何先生的生活道路虽然在那一代人中相对平坦,但是他的反思很彻底,表达也很到位。他在学界见过大世面,有大阅历,他在社科院历史所工作多年,那是国内最高的史学研究机构。他参加了侯外庐的中国思想史班子,与其他史学大家、名家有交往,共过事。所以,他晚年已经达到波澜不惊的境界。
何兆武先生的口述自传价值很高。我这些年一直从事与口述历史有关的工作。
我的体会是,口述历史的对象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人,其中有一种人的价值最高,即口述者本人具有史家的品格。何先生本人就是历史学家。第一,他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事情,所以他讲出的每个细节,实际上经过了选择。
他会选择一生中重要的历史活动,他结识的重要人物来讲。有些细节看起来是小事,但背后有厚重的历史内涵。
不需要采访者追问,他已经用史家的眼光进行了选择。
所以他的讲述有分量。第二,他的讲述具有很高的可信度。口述史学的真实性存在难以解决圆满的问题。史学界很多人都对口述史料的真实性提出各种各样的怀疑。
因为人的记忆力确实有局限性。但是,像何兆武先生,或者郉小群最近几年采访的何方先生,他们本身具有史家的品格,时时刻刻警惕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他们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因此,他们的口述,比其他人口述的可信度要高得多。比如,李宗仁是重要的政治活动家和军事家,但他的口述有些地方就不一定准确,有时候未必是他故意编造,但是他脑子里没有何为信史这根弦,容易随心所欲,甚至信口开河。而胡适就不同,他是学者,在口述的时候,就有一种严格的自我约束和对信史的追求。在采访成稿之后,作为学者的他们都要仔细审稿,比照相关文献来推敲。
所以,史学家的口述史往往价值更高。
(丁东:学者)
雷颐:中西文化的教诲在他身上体现
我与何兆武先生认识比较早,这些年来往较少。
我知道他是很早以前了,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上大学的时候,出版刚刚开放,很多图书可以出版,在阅读《西方哲学史》、《社会契约论》等著作的过程中,我渐渐发现,很多著作都是何兆武翻译的。但我对他一无所知。等到1985年我到社科院近代史所以后,才知道他曾经在历史所工作,现在已经调到清华大学了。历史所有一个杂志叫做《史学理论》,我经常在上面发表文章。《史学理论》开学术讨论会的时候,我就认识了何先生。认识他以后,我才发现他不仅是英语比较好,他的中国学术根底也非常深厚。
那时我已经有一个观念,一些学术著作实际上水分很大,何先生没有什么鸿篇巨制,都是一篇一篇的文章,这些文章我全都读了。我发现,他的学术文章有一个鲜明的特色,就是没有一篇文章是没有创见的。尤其在史学理论、思想史方面,给我很大的启发。按道理说,这是衡量学术文章最基本的一个特点,但是现在已经很难了。
另外,从他的学术文章中可以看出,中西学术在他那里已经融合了,能让读者学到很多知识和新的思想。第三,我在大学期间就一直对罗素等人的英美分析哲学特别感兴趣,我感觉何先生在写思想史文章的时候,受英美分析哲学的影响很深,从个人爱好来说与我很相近。1987年的时候,他跟我谈过,搞德国古典哲学的人很多,搞英美分析哲学的人比较少。
后来,我自己也做过几本学术著作的翻译,碰到一些困难的时候,经常向他请教,我还专门去过清华几次。我发现,他家里除了书很多之外,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家里还有大量的古典音乐磁带。看了《上学记》,我才明白他从小就受到过西方古典音乐的熏陶。从80年代起,我开始做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研究,经常跟他谈起现代知识分子的一些人与事,这加深了我们之间在情感上的交流。80年代末,我与李泽厚先生谈过何先生,李泽厚也说,何兆武先生的学术功底非常深厚。
何先生属于我父辈那一代人,他们生活在一个中国社会大转型时期,包括他们的老师在内,从小受到传统教育,扎下的根基很深,但是外语又很好。我父亲是学建筑的,但是,他的篆刻、书法极好,这种兴趣在他退休后依然保持着,他还会背大量的唐诗,而他是从小就信奉理工救国的。何先生先学理工,其后才改学文科,在西南联大受到很好的教育。中西文化的教诲要在他这一代人身上体现出来,但突然被截断了。实际上,他们是在三十多岁要出成果的时候,要换一套思维系统。这种转换要表现在学术上是很困难的。如果说,他们的师辈在那个年代还能出一些成果的话,那么他们比其师辈更加不幸。
《上学记》的内容非常丰富,我觉得所有的人都应该看。何先生引用邹承鲁院士的话来说,西南联大能够出那么多人才的根本原因,就是教授和学生都很自由。
教授可以按照自己的观点讲,学生可以凭自己的兴趣学,转系也没有任何障碍。我觉得,只有像西南联大这样才叫大学,否则就是高中的延续。另外,我是搞历史的,比较重视这种口述史。中国人在谈到自己对人的看法时比较隐晦,而这本书很坦率,尤其是谈到吴晗、冯友兰的时候。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先生,能这么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这种情况已经不多见了。(雷颐:学者)
本版采写/本报记者 张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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