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各界悼念李志强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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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8月11日下午4点20分,小雨中,海淀城管的车队来回在中关村海龙电子城前兜着圈子寻找目标。这是北京联合整治行动的第三天,副队长李志强习惯性地坐在副驾驶位上。 此时,小贩崔英杰刚刚停好三轮车,准备开始他一天的生意。
面对忽然出现的城管队员,崔英杰措手不及。李志强封堵了崔英杰的去路,崔英杰不断挥舞着双手。“车子留给我,别的都给你们。”……10多分钟后,崔英杰放弃了努力。将刀子扎在了李志强锁骨与咽喉之间,血立刻喷射出来———
时隔一月之久,胡天仍然难忘8月11日那个混乱下午人群散尽后的两个镜头:路边积水已被染成暗黑,那是城管李志强咽喉喷射出的鲜血;还有崔英杰含泪的眼睛,脸色苍白的他跑回公司楼下,躲在角落小声对胡天说,“我杀人了。”
胡天是崔英杰的同事,都在北京海淀区科贸大厦8层的“名柜”KTV做保安。
当天下午6点,白色的被单覆盖了37岁的李志强。医生说,他的大动脉和气管破裂,一段刀刃还留在里面。老同事金玲当晚赶到医院,看到死后的李志强还睁着眼睛。
在同事们的记忆里,身材魁梧、圆脸、戴副眼镜的李队长是个性情开朗、处事周全的人。他爱看《中国国家地理》,平时里常跟同事商量着节假日出去旅游。但因为城管工作忙,节假日总轮班,这个愿望总也没实现。
改变
凶杀案发生前一小时,崔英杰的父亲帮儿子在竹签上穿好肉肠,看着他推车出去。儿子的这辆三轮车新得扎眼,这是他从同事那里借钱买来的。崔英杰也曾想把这新车卖掉,换辆旧三轮车,可没人想要,大家都知道,新车若被城管收去,不划算。
在10天前,崔英杰已经损失了一辆三轮车。和三轮车一起消失的,是他刚发的5月份工资和钱包———崔英杰自己也搞不清楚,钱包是他和城管争执的时候被小偷摸走了,还是搁在三轮车上被一起收掉了。
李志强是北京海淀监察大队的副队长,三个月前正式到任。他的职责就是治理摆摊设点的小商小贩。中关村人来人往,是他工作的重点,也是难点。
2005年底,李从北京万寿路监察分队借调至海淀城管监察总队,2006年5月正式担任海淀城管副队长一职。在成为城管之前,李志强做过宾馆服务员,还在一家公司做过宣传干事。1996年,他在中央党校拿到大专文凭。第二年,通过公务员考试才进入北京万寿路街道办市容所。
2006年8月11日下午4点20分,小雨中,海淀城管的车队来回在中关村海龙电子城前兜着圈子寻找目标。这是北京联合整治行动的第三天,李志强习惯性地坐在副驾驶位上。
此时,崔英杰刚刚停好三轮车,准备开始他一天的生意。周围摆摊的渐渐知道,这个新来的是科贸大厦楼上“名柜”KTV的保安。崔英杰体格强健,身穿白衫黑裤时,和出入科贸大厦的白领没有区别。他在“名柜”KTV工作了半年,却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拿到工资。老板总是说生意不好,崔英杰也没办法。
李志强一步步走来,同事说他工作认真努力。崔英杰同样也是靠拼命努力谋生,只是他的路没那么顺利。“名柜”KTV是崔英杰在北京的第五或者第六份保安工作。2003年崔英杰以一个优秀士兵的身份光荣退伍,从山东济南回到了家乡。
那年年底,崔家收到了一封来自部队连长的信,信中说,崔在部队表现良好,还说他给部队广播电台写了几十篇稿子。崔父很惊讶,他一直觉得小儿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2004年初,崔英杰在北京开始了他的第一份保安工作。每月500块的工资,管吃管住。每逢节假日崔英杰就帮人扛包挣加班费。之后辗转几个地方当保安,崔英杰期待能有所改善,但不知何故,每个地方他都呆不长久。
单调的生活
下午4点25分,天上还在飘雨,崔英杰和来自老家的帮工女孩支好摊子,油锅已经上炉。这是科贸大厦西北侧的马路边,自从上回被抄了后,崔英杰选择了这个看似安全的地方。这是这个女孩第一天“上班”,也是中关村又一个即将到来的周末。
8月初,崔英杰跟家里说烤肠生意不错,想找个帮手。崔父于是在前面村子里找到了一个正在放暑假的小姑娘。8月10日,崔父领着女孩坐长途车来到北京。崔英杰当时兴致很高,骑着那辆新三轮车拉着两人在圆明园外面转悠了一圈。
4点30分,城管车向科贸大厦方向驶来。李志强职业性地左顾右盼。9年的城管生涯,李志强就是这样看似单调无聊地在这个城市里兜着圈子。
2004年崔英杰初来北京时,李志强已经在北京万寿路上来来回回跑了6年。万寿路街道是中央部委聚集地,李志强负责巡查西翠路段,是万寿路城管监察分队门前“三包组”组长。城管工作一般简单分成“三包组”与“巡查组”。“三包组”主要针对店铺,管理门前卫生,小广告,违章建筑,居民投诉等。而“巡查组”则更多对付无证商贩。和李志强接触过的西翠路“红番茄”餐厅老板李美玲说,“他很和善,即使要罚款,也是笑眯眯的,很有耐性。”听说李志强的不幸后,她和店员特地买了花篮去李家悼念。
每天8点,李志强骑着标志性的小摩托车准时上班。8点半,当同事们来时,李志强已把办公室打扫干净,召集组员们开个会,分配一下当天任务,便各自出发巡街去了。李志强父母的家也在他管理的区域。李父上下班,偶尔会遇见正在巡街的儿子,有时他会停下来看几眼。“只要他喜欢,我们就支持。”李父说。
事后谈起城管的工作,李志强生前的同事金玲满腹委屈:“我们管的是其他部门不愿管或是管不住的事情。有些事情,比如如何安置进京农民,这都不是我们城管可以解决的。”金玲至今记得,从1998年至2005年,每个清晨,朝她迎面走来的是笑眯眯的“李组长”。“城管总是被人骂,有时实在难受了,志强总对我说,姐姐,别人不理解就算了,您自己可别放心上。”
城管人员每日巡查街道的工作有些枯燥,KTV保安的工作也是单调无聊,每天从凌晨2点到白天10点,崔英杰的工作就是在8楼观光电梯口上坐一夜。胡天说,他们在这里实际上是被用来防止打架的,可是说实话,这个KTV开业一年来还没怎么遇上客人捣乱的事情。如果工资发放准时,每个月1100块钱的收入其实相当轻松。可是冲着工资而来的崔英杰干了四个月却只拿到了一个月的钱,仅有的那些工资还随着第一辆三轮车丢了。
尽管生活沮丧,崔英杰却从不哭穷,能说会道的他人缘极佳。一位同事说,只要大家坐在一起,他总是说话的中心。也许正因为此,在他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同样拿不到工资的同事们愿意借钱给他。实际上,连续三个月拿不到工资的崔英杰生活几乎难以支撑。胡天说,崔英杰每天就只吃方便面,后来连方便面也吃不起了,就去院子里的小卖部赊。
同伴们各自靠微薄的积蓄度日,期望着用乖巧的工作态度换回老板的奖赏,把工资发给他们。崔英杰没有可以依赖的资本,但他的脑子比别人活,于是就有了烤肠的主意。下午烤肠,晚上上班,崔英杰很兴奋这样的“人生设计”与“商业规划”。
相遇
这是北京市联合整治行动的第三天。距离联合整治活动结束的时间还剩下1小时15分钟,这意味着一个多小时后,城管队员可以松上口气,三天下来的倦怠也将随着周末的到来而缓解。
就在这时,崔英杰被发现了。城管车停在一个合适的距离,李志强第一个跳下车,向崔英杰径直走去……
37岁的李志强出生于一个优越的家庭。母亲是高级会计师,父亲是信息产业部的干部。李志强是家中独子,由于父母工作忙碌,李志强很小就学会挂着钥匙,照顾自己。798厂区的邻居们,很多记得那个小名“京京”、大眼睛、圆脑袋、性情开朗的孩子。
1983年,李志强念完了高中,却没有考上大学。他很爱看书,而且有绘画特长。那一年,崔英杰才刚刚出生,父母是河北保定阜平县平阳镇各老村的农民。崔英杰的出生并没有给这个贫困的家庭带来太多欢乐。家中四个孩子,最小的女儿是聋哑人。全家的收入都维系在三亩地上。由于家境贫困,崔英杰念完初中就辍学了。
李志强和同事走过来的时候,崔英杰正在专注地烤肠。城管人员说,这个地带,正常情况下一天赚两三百是很自然的事情。两天前城管人员刚在这里清理了一批新疆小贩。
也许是因为生意不错,崔英杰对凡事都乐观起来。“他说,妈不要着急,等过年我就能攒上钱了。到时候我们翻新一下房子。”崔母这样回忆儿子的打算。崔英杰家里的两间砖房是30年前盖的,屋顶不时往下落土。父亲要给他介绍对象让他早点结婚,崔英杰说,现在不行,等攒了钱,要大大方方的结婚。崔英杰喜欢过一个女孩,但没有表白,两人逛过一次朝阳公园。他只是向好朋友透露过心底的这段记忆。
李志强和同事来到摊前,面对忽然出现的城管队员,崔英杰措手不及。李志强封堵了崔英杰的去路,崔英杰不断挥舞着双手。“车子留给我,别的都给你们。”崔英杰喊道。一位长期在中关村收墨盒的摊贩看到了这个过程。崔英杰开始一直在央求,“求你们把车子留给我,就靠这个吃饭”。连说两遍都没有用,他的口气就变了———“我再说一遍,把车留下,其余你们拿走!”然而仍然无用。10多分钟后,崔英杰放弃了努力。
此时李志强正在队友的协助下,把三轮车抬到城管的卡车上。帮工的小姑娘还一直死死拽着车把。城管队员开始准备收队,这是三天整治行动中最后的战果。忽然,崔英杰再次从人群中走出来,他走过李志强,走向北京城管海淀分队副队长宋成栋。李志强看见了刀:“老宋,小心后面!”几乎是在刹那,崔英杰忽然转身,将刀子扎在了李志强锁骨与咽喉之间,血立刻喷射出来。
那一刻,崔英杰为何会行凶?没有人知道。
烈士和凶犯
手握刀柄,崔英杰向胡同深处跑去。11厘米长的刀片深深地嵌在李志强的身体里。宋成栋一把抱住李志强,按住伤口,但毫无用处,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宋成栋发疯地拦下一辆面包车,往海淀医院赶去。时值下班时分,交通拥堵,浑身是血的宋成栋跳下车,分散人群,开出一条道来。“我看到志强的脸色变了。”李志强模糊地喊了句“宋队”,一口血就从他口里喷了出来。与此同时,宋成栋感觉到李志强蹬了一下腿,瞳孔慢慢放大了。
在牺牲前的几个月,北京城管海淀分队副队长宋成栋一直和李志强住一个宿舍。“有时候午休,都不知道李志强什么时候进的宿舍。他不发出一点声音,分外心细。”李志强以前一直管的是门前三包工作,对无证摊贩不是很有经验,宋成栋便带着他巡街,熟悉情况。“坐商大多好管理些,无证小贩比较混乱,暴力事件也更多。李志强对这些人还不是很有经验。”宋成栋说。
此时,崔英杰的父亲呆在儿子租住的8平方米小屋里,却等来了满脸泪水的帮工女孩。那个晚上,老人忐忑不安地在北京火车站过了一夜,第二天回到了老家。他当时并不清楚情况的严重,他觉得儿子是个讲义气的人,伤了别人一定会陪人家把病看好。然而,谁都没有想到,李志强死了。
位于翠微路社区的李家为儿子设了灵堂。悼念的人群中,李父见到很多老同事。老同事捶着他的背说,“老李,以你的条件,怎么能让孩子干这个。”“我没办法回答,真没办法。”言至此处,老人潸然泪下。
行凶杀人的消息很快传到各老村,突然的打击让崔英杰的父母双双旧病复发,卧床不起。2004年,崔英杰在北京林业部门找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崔家人为此还吃了顿团圆饭,母亲觉得,儿子要去北京了,一定会有好的前程。眼下,崔英杰仍在海淀公安机关接受预审,因案件涉嫌故意杀人,按照法律规定此案将由北京市第一分院提起公诉。有律师介绍,等待崔英杰的很可能就是死刑或者死缓,无期徒刑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听人说,那户人家是独子,我睡不着。想到北京看看,跟他们道歉。”崔父说,“英杰是正道人,他不会故意杀人的。如果他能活,我愿意让他给那户人家做儿子,照顾老人。”“我看到报纸上说,他(崔英杰)逃跑是想回家看父母,他怎么不想想,李志强也有父母?”李志强的母亲眼里满是泪水。
9月16日,北京市政府第127次市长办公会议决定:批准李志强为革命烈士。有人为他建立了一个网上悼念馆,有不少人为他点上蜡烛。
崔英杰出事后没几日,他在科贸大厦附近摆摊留下的空档,已经被新的小贩占下了。但那一带的小贩又很快被清空了。海淀城管的工作人员说,他们已经在事发地附近设了专岗。(据《南方周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