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一座建了10年的冶炼厂，它的污染所积累起的恐惧与忧心，却在一次偶然的触电事故中爆发出来。

　　一场300多名儿童铅中毒事件，使甘肃徽县一夜间暴得大名。徽县县委宣传部田姓负责人说：从来没有这么多的媒体同时汇聚到这里。

　　徽县，位于甘肃省东南部，地处秦岭南麓嘉陵江上游的徽成盆地。想抵达这里，无论是从西安还是从兰州来，都得六七个小时。而且，始终要在崇山峻岭中蜿蜒穿梭。

　　一路上，裸露的清澈溪水在太阳的反射下沁人心脾。农户的院内院外，到处是收获的庄稼。空气中弥散着山中特有的清新气息。有媒体的同仁夸张说，在这地方，穿行半天，流汗了拿出毛巾一擦，毛巾湿了，但却仍然干净如初。徽县就是这样一个“陇上江南”。

　　或许是它的幸运，或许更是它的不幸——这里矿产丰富。徽县已探明的矿产资源有铅、锌、铁、金等22种，铅锌矿大型矿床3处，属徽成铅锌矿带的中心区域。

　　相应的，这里建有一大批冶炼厂。悲剧就从位于徽县新寺村的德宝路矿业有限公司的料厂开始。

　　触电揭开铅中毒盖子

　　今年3月底的一个下午，新寺村5岁的小男孩周浩正在和伙伴们捉迷藏。他刚躲进德宝路矿业有限公司料厂一角的变压器下面，突然感到头一麻，摔倒在地，血从头上流了下来。

　　周浩的父亲周永杰急急把周浩送到了县医院。接着，又迅速转院西安市的西京医院——那里被视为西北五省最好的医院。

　　周浩失去了一只左臂。接下来的时间里，周浩的断臂伤口总不见愈合的迹象，这使得主治的医师非常纳闷。4月7日，在医师的建议下，周永杰带儿子去做了一下身体检查。化验结果出来后，医生狐疑地叫来了周永杰，“你家周围是不是有啥厂子？”

　　医师的判断非常明了，“你的儿子铅中毒了。”在西京医院对周浩进行的微量元素检测中，周浩的血铅含量竟然达到440微克/升，而按照国际标准，儿童100微克/升以上即属超标，200微克/升以上即属中毒。超过250微克/升，那已经属于中度铅中毒了。

　　8月12日，带着西京医院的化验单，周永杰回到村里。他看到，离家和小学校都只有百米之隔的徽县有色金属冶炼有限责任公司宏宇铅冶炼厂的烟囱还在冒烟——这家工厂以陇南洛坝铅锌矿为依托，主要从事有色金属铅的冶炼，自1996年建成投产以来，每年的生产规模是5000吨。

　　周浩铅中毒的消息由此在村里传开了。人们开始意识到，铅厂建成后，嘴角经常性的有些甜滋滋的味道是有原因的。

　　57岁的村民郭勤也住在铅厂旁边。他清楚地记得当年铅厂刚开工不久，他在铅厂旁边菜地里的菜就经常性地一批批打蔫死去。就是今年，他家地里的1600多棵黄豆在长到半膝高的时候突然全都干了。愤怒的郭勤当时就拔了一大捆，背着到了厂里。最后厂里给了200元了事。

　　不光是黄豆，就是玉米，别的地方在快熟的时候，叶子呈现金黄色，但是铅厂周围村里的玉米却完全枯萎，一片灰褐色。

　　周永杰回想起，铅厂初建时，兰州勘探技术研究院的两位退休工程师曾经到徽县指导工作。因为都住在村里，淳朴的乡人在地里摘了菜，就会顺便送一些给厂子里的人，但是这两位工程师却从来不要，而且他们从不喝村里的井水，跑到老远的县城去买菜买米。这种“怪癖”在村里非常不合时宜，茶余饭后，村民们在编排种种故事时还总爱加上这一段。

　　儿子的中毒使周永杰恍然大悟。

　　村民们也突然间紧张起来：胸闷、腹痛、便秘、贫血，这些平时被认为是身体弱的症状很快都和铅联系了起来。

　　群体恐惧突然爆发

　　8月15号，郭勤带着13岁的孙女郭盼盼、8岁的孙子郭文到西京医院检查。同去的，还有十多户忐忑不安的邻居。

　　检测结果让人大吃一惊。郭盼盼和郭文的血铅含量都在300微克/升以上。同去邻居检测的结果也是如此。

　　8月16日，郭勤和另外十余名村民携带着血铅化验单，到徽县有色金属冶炼有限责任公司反映。“我们职工的一般血铅含量都在400微克/升，这是没什么问题的。而且铅含量高凭什么说就一定是我们厂的原因呢？”公司如此答复。更是有人表示，西京医院“有经济利益，当然希望你们住院了。”这种答复激起了村民的强烈不满。

　　从西京医院回来的村民们恐惧地交换着来自西安的教授们的警告，而公司的不认账和一些政府部门极力缩小影响的解释反而激起了村民们的反弹。郭勤跑到县里的新华书店，花了20多元钱买了一本《谨防儿童铅中毒》的书。他自己复印了几张贴在了村里，很快，村民们都跑了过来借他的书去看，甚至外村的，也跑来借去复印，在村里四处张贴。9月10日，记者在新寺村道路旁的墙壁上看到了张贴满墙的内容。其中，关于100微克/升以上即属超标，铅中毒会导致儿童智障、影响生育的内容被黑线重点画出。

　　十年的恐惧霎时间在村里爆发。

　　村里只要有小孩的，差不多都结伴前往西京医院去检测。

　　9月2日和3日，县里紧急拨出10万元，由乡里组织，一共包了六辆大汽车，运载村民前往西京医院检查。这一批就去了五六百人。

　　根据《华商报》最初的报道，前往检测的近千人里面，有儿童373人，90%以上的儿童血铅都超标，最高者血铅含量达到619微克／升(白旭，1岁2个月)。铅中毒主要涉及冶炼厂周围的新寺村和牟坝村，它们同属于徽县水阳乡。乡党委书记胥福元说，铅中毒涉及到2000多人。

　　地方政府力量的角逐

　　9月5日的《华商报》的报道，让徽县相关部门非常恼火。9月9日，徽县县委宣传部的一位吴姓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华商报》的报道严重失实。理由是铅中毒人数与程度并没有《华商报》所说的那么严重。

　　而在徽县县委县政府给调查组的汇报材料里也如此写道：由于群众对铅污染防治知识贫乏，在西京医院就诊时因大夫对血铅超标危害的宣传过多，致使新寺村、牟坝村群众产生了恐慌心理。

　　9日，甘肃省卫生厅在对徽县群体性血铅超标一事进行专门的新闻通报时，卫生厅新闻发言人杨敬科即强调，根据卫生部有关规定，末梢血检验只能作为人体血铅含量初步筛查的方法。诊断高血铅症和铅中毒，必须由有资质的机构进行静脉血铅含量检测。徽县水阳乡部分群众在第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进行的末梢血筛查中，发现血铅含量高出正常标准的人员，是否是高铅血症或铅中毒，要待国家认可的有资质的权威医疗和职业病防治机构进行静脉血采集检测后，方可确认。

　　对西京医院检测结果是否采信，这成了9月10日到达徽县的卫生部疾病防控中心专们家的任务。截至本刊截稿，来自国家权威部门的检测正在进行中。

　　除了检测方式存在争议，就是血铅含量标准也存在争议。

　　就在郭勤等人贴出复印的《谨防儿童铅中毒》书中部分内容十多天之后，村里面也贴出了卫生部关于铅中毒的通知文件。在通知后面附录的铅中毒的诊断与分级标准里，明确地标出国家标准，同样用黑线划出，与旁边《谨防儿童铅中毒》所贴的国际标准形成鲜明的对照。按照国家标准，100～200微克/升之内血铅含量，只是超标，并不算轻度的铅中毒。

　　但是，没有疑义的，是污染源来自周围的铅冶炼厂。9月9日，在有本刊记者参加的现场新闻通气会上，甘肃省环保局纪检组组长杨桦说，采用国家明令淘汰的烧结锅工艺生产铅产品的徽县有色金属冶炼有限责任公司，是造成徽县水阳乡部分群众血铅超标的重要污染源。

　　9月11日，由国家环保总局调查的结果，支持了甘肃环保局的观点：铅厂周围的河流与土壤都受到了污染。中央电视台采访播出了环保总局专家与当地铅冶炼企业负责人的对话：

　　“从工厂建起来到现在，你们没测过铅的排放量吗？”

　　企业回答：“具体多少没测过，里边的含铅量多少不清楚。”

　　“到现在为止你们没有单测过铅的含量，只测过二氧化硫，除此以外你们什么都没测过？”环保总局专家又问。回答又是：“没有。”

　　作为“工业强县”的冶炼厂利益

　　“工业强县”，这是徽县由矿产而制定的发展战略。在这里，先后建成了甘洛集团哥尔德冶化公司20吨白银生产线、宏大铅盐化工1.8万吨氧化铅生产线、鸿远公司多金属选厂、宏德贵金属深加工项目、宝徽公司6万吨电解锌生产线等一批较大项目。目前，全县有采矿企业12户，选矿企业29户，冶炼企业5户。

　　其中，甘洛集团、宝徽集团进入了全省工业100强。2005年全县工业增加值达到3.53亿元，实现销售产值11.2亿元，产销率达到100%，实现利润1.86亿元。

　　作为县里的企业，冶炼厂对徽县财政的贡献，可以用数据说明。2005年，徽县生产总值达到11.3亿元，财政收入13906万元，作为徽县有色金属冶炼有限责任公司的母公司，洛坝集团，在2005年进行改制的当年，仅1～7月份，就实现销售收入42757万元，上缴税费5884.42万元。

　　徽县有色金属冶炼有限责任公司最早是在1995年，开始在离徽县城两公里的新寺村建厂。由县里出面，开始征用村里的土地，当时的价格是2万元/亩。分配标准是60%归被占地的农户，40%归村集体。

　　2万元/亩的价格，在当地当时的土地补偿价格上还并不低，被占地的村民愿意，别人也就没有多少意见。

　　在冶炼厂开工后，一些被占地的农民得以进入工厂工作。月收入达到千元左右，这对人均年收入两千的新寺村民来说，也是相当不错了。不过，在1500多人的新寺村，能够进厂的，也就十多人。

　　“实际上，村里从冶炼厂那里并没得到什么好处。”新寺村党支部书记郭峰对记者说。而它的污染，一直受到村民们的强烈指责，冶炼厂的原除尘设备设计时即存在缺陷，排放出大量有害气体和灰尘。

　　9月9日上午，调查组组长、国家环保总局助理调研员任隆江在现场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据初步检测确定，该厂连起码的三防(防扬尘、防渗漏、防废渣乱堆放)都未达标，显然是在超标排放污染物。可以肯定它是徽县铅中毒的主要污染源之一。”他还补充说：“该厂主要领导并不否认以前超标排污。”

　　2005年，在环保专项行动中，该厂就曾被列为省、市两级挂牌督办项目并被徽县环保局责令停产。但是，2005年10月，该厂完成了环保改造并通过了验收。“一下子就投了300多万呢”，在9月10日，冶炼厂的有关负责人在记者采访时还在抱屈。

　　然而，尽管进行了环保改造，污染仍依然存在。当地群众说，冶炼厂为了节约资金，经常在夜间停止环保设备运行偷偷排放有害烟尘。

　　直到8月22日，位于新寺村的冶炼厂才被政府命令停产，而据村民们反映，实际直到8月28日，工厂的烟囱还在冒烟。

　　9月12日，记者见到正在玩耍的郭浩。这个充满灵气的秀气男孩，那被截去的左臂让人看了有种莫名的痛。邻居家的小女孩撺掇他偷偷从背后搔记者的胳肢窝。记者一回头，被发现的他顿时乐开了花。铅中毒对他的影响，可能会在今后的岁月中显现。据医学资料，铅中毒，会带来高烧、腹泻、免疫力下降，更严重是，铅中毒会直接影响儿童发育，导致智障。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何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