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文章：“红色旅游”遭遇市场窘境

　　文/王标 原碧霞 江山 胡梅娟

　　长期从事现代史研究的北京师范大学郭大钧教授不久前到上海去瞻仰“中共一大”会址。然而，当到达会址后，眼前的景象令他极为震惊和心痛：那里没有了历史上通往“一大”会址的小弄堂和古朴的建筑物，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些酒吧、舞厅之类“现代化”的东西，相衬之下，会址那几间屋显得孤零零地，它曾有过的朴素氛围已荡然无存。

　　在“红色旅游”逐步走向市场的今天，各地建设红色旅游景区的势头迅猛。然而，这个利国利民、教育子孙的好事情，一旦缺乏正确的认识观和价值观的指导，就有可能会与国家倡导“红色旅游”的初衷相违背，造成不可挽回的人文和经济损失。

　　中国社会科学院旅游研究中心研究员魏小安颇为忧虑地指出，近年在红色旅游热潮兴起的同时，出现了近距离、低水平的重复建设和贪大求全之风，以及商业开发庸俗化致使景区失去了应有的严肃性等问题，值得人们关注。

　　回扣暗流冲击红色景点

　　旅游市场上存在的回扣、野导游、陪游等不正之风，同样在侵蚀红色旅游，严重破坏了一些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的景区氛围，影响革命纪念馆的客流。

　　湖南韶山毛泽东同志纪念馆作为全国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是全国惟一系统展示毛泽东丰功伟绩的专题性纪念馆。在湖南韶山冲附近，除了分布着毛泽东同志纪念馆外，还有韶山韶峰景区、韶山毛泽东纪念园等景点。

　　这家纪念馆的副馆长夏佑新告诉记者，韶山冲内有的景点是社会资本投入的，或者是将经营权转让给社会单位。为了争取客源，这些景点给旅行社或导游回扣的做法非常普遍，而且数额越来越大，个别景点的回扣额度超过50%。如对外售票60元的韶峰景区，往往45元都当作回扣给了导游，一台12座的车，韶峰景区会给司机50元回扣，给导游的回扣是一人10元。

　　夏佑新透露，旅行社完全按照市场导向，哪个景点给的回扣多，带的团队就往哪个景点去。以前毛泽东纪念园给的回扣多，旅行社就重点推荐纪念园，韶峰景区后来居上，现在就成了旅行社的“新宠”。

　　记者在湖南长沙市随机走访了10多家旅行社，发现在这些旅行社推荐的“名人故里：韶山－花明楼一日游”线路中，推荐的景点全是韶峰景区等，毛泽东同志纪念馆不在推荐范围内。

　　当记者问到“景点范围为什么不包括毛泽东同志纪念馆时”，湖南省芙蓉旅行社的一位工作人员说，那里没有什么好玩的，而且太费时间。旅行社安排的时间是早上8点出发，晚上6点返回，一天的时间，如果在纪念馆里，要看完至少需要两个小时，这样根本不可能的。

　　知情人士告诉记者，这是旅行社的托辞，其实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回扣额度不同。

　　湖南韶山风景区旅游局宣传处处长谭逻松告诉记者，回扣之风，对毛泽东同志纪念馆的影响非常大。2005年来到韶山市的旅客数额达到280万人次，而到毛泽东同志纪念馆的人数仅有40万人次，其中主要是免费的未成年人，严重影响了红色景点的社会效果。

　　庸俗化削弱红色内涵

　　除了回扣等，一些革命纪念圣地在建设当中，为满足部分游客的猎奇心理，肆意破坏红色环境，使革命圣地出现了一些不和谐、庸俗化现象，破坏了红色景点的严肃性。

　　一些革命纪念地还出现了年轻女子陪游等现象。郭大钧教授向记者透露，他曾到南京的雨花台一游，看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座现代化的公园，除一些塑像和一座挺豪华的大纪念馆，还在传达着这里些许革命历史的气息外，别的东西就一点也不能让人感受到当年那种血腥感，完全失去了感动人心的场景和氛围。景区周围竟然有不少穿着十分暴露的女孩子，见到单身男游客特别是外国男游客，就不断地问“要不要陪游”。

　　“我恨不得立刻把他们毁掉，还西柏坡的原始与清静。”河北文物局局长谢非到西柏坡去考察时，发现在距毛主席故居不到百米的地方就建着一座极其豪华的影视厅时愤慨地说。

　　针对这些质疑，一些旅行社的负责人辩解道，目前人们旅游的热点是寻访名山、名城，探险猎奇等，追求轻松、好玩是不少游客最基本、也是最普遍的想法。如果革命纪念地一味追求宁静和肃穆，肯定难以提起游客的兴趣。

　　在政治任务与经济压力面前徘徊

　　商业化、市场化冲击不仅影响了红色旅游的外部环境，也使红色景点在自身道路选择中面临难题。记者走访湖南、江西、山西、重庆等地的革命纪念馆时，发现部分革命纪念馆工作人员在政治任务与经济压力面前徘徊，在工作重点、工作形式以及建设思路等方面都存在困惑。

　　山西麻田八路军总部纪念馆馆长王建军告诉记者，抗日战争时期，麻田镇是中共中央北方局及八路军总部驻扎最久的太行山革命根据地。作为八路军的前方指挥部，八路军战士曾在此进行过艰苦卓绝的战斗，其中，左权将军就牺牲在离麻田总部不远的十字岭，所以，麻田纪念馆是重要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但目前，纪念馆受资金压力的困扰，将工作重心更多地放在“到处化缘”上。据悉，麻田八路军总部纪念馆每年只有1500元的文物保护经费，1万元的运行经费，每年的门票收入不到10万元。记者在麻田八路军总部纪念馆看到，这里的院子比外面的路基低5厘米左右，从路面到院子里面形成“三级跳”。王建军说，一到雨季，他的心就提到嗓子眼，根本不敢回家，担心雨水倒灌，把纪念馆给淹了。

　　王建军透露，为了筹钱改善纪念馆条件，他的工作重心就是要钱。去年一年仅北京就跑了七八趟。目前，纪念馆的维持，主要是依靠纪念馆下属的一个艺术团的演出收费来支撑。

　　夏佑新告诉记者，革命纪念馆在青少年当中开展爱国主义教育是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韶山毛泽东同志纪念馆也严格实行对青少年的免票政策，但因为相关的财力补贴不到位，使得这个目标操作起来非常困难。夏佑新说，去年一年，纪念馆共免费接待青少年40多万人次，为保护场馆，每个人发放一个塑料鞋套，每个五毛钱，仅这一项就增加开支近20万元，但却没有相应的财政补贴，纪念馆成本急剧增加。

　　尊重史实与产业发展间平衡困难

　　接受采访的一些纪念馆工作人员认为，按照文物部门的理念，纪念馆要按照原生态环境进行保护，这样可以形成历史氛围，所以保护纪念馆原貌、妥善保存历史实物是纪念馆工作的首要任务。但革命纪念馆往往是地方发展红色旅游的主要载体，就需要按照旅游的规律，实现吃、住、行、游、购、娱等六要素的统一，在产业发展与保护理念的冲突下，革命纪念馆的选择面临难题。

　　湖南韶山毛泽东同志纪念馆副馆长龙剑宇说，目前一个危险的情况是，一些地方，单纯追求经济效益，完全无视历史氛围的保护，特别是无视曾与历史人物或事件共存或伴生的自然和生态环境，大肆盲目甚至牵强附会地开发，其结果是将历史氛围破坏殆尽。

　　龙剑宇认为，毛泽东故居地在近一二十年来屡受环境劫难，如将高等级加宽的水泥公路修入韶山冲，在所经过的地方，移山填沟；又如将田园工业化，大量引种非乡土作物、树木，造成整体环境的破坏，游客到了找不到历史的感觉。

　　而湖南韶山旅游局宣传处处长谭逻松分析，不能想象，没有宾馆、没有任何接待能力的地方，会带来游客，即使有人来，也不会对当地经济产生更大作用，这就会影响旅游富民工程这一作用的发挥。大部分革命纪念馆都处于偏远地区，进行基础设施建设，修路、建桥是为了方便游客出入，但确实造成环境的破坏，这个问题的本质还是政治任务与经济功能的选择上，革命纪念馆处于两难境地。

　　人们需要震撼人心的体验

　　从教育的角度思考，红色旅游景区震撼人、教育人的地方体现在哪里呢？用国家旅游局副局长杜一力的话说，“不是雕塑，不是声光电等现代化的东西，而是那些最朴素、最原始的事物。”

　　据西柏坡纪念馆副馆长李庆安介绍，21世纪70年代原国民党将领黄维到西柏坡后，最想看是当年共产党的指挥部，因为他想知道当年共产党是在一个怎样的地方指挥百万雄师打败国民党军队的。当他见到指挥部就是一间简陋的小屋，里面只有三张办公桌的时候，受到了非常大的震撼。他说，国民党当时的指挥部门东一个西一个，很是分散，沟通起来费时费力，与共产党的这种指挥能力和效率相比差得太多了。

　　“我所见到的那些塑像，只带给我一些简单的信息，别的也就没什么了，只有见到那些真正、原始的事物才会带给人们真切的体验，产生震撼力。”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的李志英副教授说，她参观西柏坡后，印象最深刻的是领导人使用过的那些简陋的生活用具，像毛主席用的澡盆、座椅，开会时坐的木板凳等。她当时还带领学生们到板凳上坐一坐，亲身体验一下当年革命先辈艰苦的生活，这在学生中间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郭大钧教授也告诉记者，他去黄洋界旅游，本想着感受那里山势的险要，体验当年革命者艰苦卓绝的风采。但是，他乘车到了山顶，回头看去，这一道全都是宽阔的公路，没有一点险要的感觉，与此前的预想大相径庭。他惋惜地说，“该险要的地方就让它险要，这才能让现在的人们真正体验到，当年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下打败日本侵略者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呀，像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会有教育意义？”

　　能把红色旅游的内涵挖掘出来的好的软件，也能给旅游者以深刻的印象。有些红色景区的讲解员表现出色。河北西柏坡、山西武乡的讲解员除了生动地讲述革命历史故事外，常会情不自禁地打起竹板，有说有唱，一个多小时下来就是给人上了一堂课，让游客回味无穷。井冈山的著名讲解员毛秉华曾经采访过许多老红军战士，积累了大量鲜活感人的故事，对当地的革命史和人物有很深入的了解，因此，他经常被一些旅游团、学生组织请去作报告，一讲就是大半天，很能教育人。

　　由此可见，有了硬件的开发利用，更要有软件的烘托和充实。当前，许多红色景区的硬件开发力度已初具规模，但很重要的一点是，要在此基础上大力增补软性化的内容，使物质化的事物带给人的感官直觉，再深一层地升华为心灵上的撼动，最终真正达到以“红色土壤”养人育人的目的。

　　“体验旅游”与红色结合

　　把红色景点保护好，开发好，一定要避免庸俗化、过度开发的做法，记者调查发现，一些地方整合旅游资源、搞体验式旅游的办法，取得了社会、经济效益双赢的好效果。许多地方将多个红色景区联动合作，形成不小的凝聚力，进一步增强了红色旅游的影响力。

　　近年来，全国走俏的“红岩联线”越延越长，红色内涵日益丰富，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陈独秀故居、刘伯承纪念馆、赵世炎故居等众多纪念馆原位于重庆，却一直“深藏闺中”。红岩联线以红岩精神为主线，通过连锁经营、辐射带动，使这些革命文化景点推陈出新。红岩联线在重庆资源整合的成功经验，吸引着全国各地革命文化单位纷至沓来。

　　红色文化作为一种审美对象，其内涵非常丰富。经过不断创新发展，有些红色景区在展示手段上获得了一些成功经验，以动态的形式传达出了静止文物的内涵。

　　在西柏坡纪念馆长达56米的“电报廊”，记者一进去就感受到一种战斗的紧张氛围。“嘟嘟嘟”的电报声在耳旁回响不绝，自己好像置身于当年党中央指挥千军万马的情景。脑海中涌现出周总理所言，“我们这个司令部一不发枪、二不发人、三不发粮，就是天天发电报”，最终打败了敌人。同时，长廊两侧雕刻出的37份毛泽东和军委发的电报手迹，挥洒犀利的毛体字透射出一种激情与活力，更给人们以视觉上的冲击。

　　随着人们在精神体验上的追求越来越强烈，“体验旅游”应运而生。有关专家提出，成功的红色旅游，就要能让游客体验到革命战争的悲壮色彩、革命前辈的崇高精神。

　　目前红色旅游的开发方式较单一，大都是物品陈列配以图片文字解说，不能满足现代游客体验参与的要求。为避免解说式红色旅游的枯燥与单调，河北省涉县八路军一二九师司令部旧址通过精心策划，开展了一项“当一天八路军”的活动。有一位身穿八路军服装的游客对记者说，“工作人员帮助我穿上这正宗的八路军服装后，我戴着军帽，穿着军衣，还可以拿着枪模拟冲锋陷阵，真感到有一股子英雄劲。”

　　许多红色旅游的战争遗址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许多经典战役都在同一地点发生，胜败存亡，大相径庭，全面演绎这些历史的场景，对历史事件的展示会更加丰满生动，必然产生较大吸引力。日前，广西百色市计划在百色起义纪念馆附近建设以“红旗漫卷”为主题的红军纪念园。具体做法有，通过模拟场景浓缩重现百色起义中的重要历史事件和主要战斗场面；模拟红军银行，兑换红军货币；建设红色旅游商品一条街，出售红军服饰、红军纪念币等纪念品；模拟红军食堂，让游客品尝红军膳食、体验红军生活；模拟红军军事训练营，让游客扮演红军参加思想教育和军事训练；模仿当年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方式建立党员干部讲习所，让广大游客尤其是党员干部接受教育；建设红军礼堂，演出革命歌舞剧，丰富红色旅游文化活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