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古文翻译泛滥成风,已到足可称为“译灾”的地步。点金成铁,丑化古人,就是当今译手们为了孔方兄,日夜焚膏继晷的结果。古典文学多以文言写成,是古人智慧的结晶,古文天然凝练之美,正在其中凝聚整合,一经劣手稀释,到处弄得邋邋遢遢,终至不可收拾。
事情却也有旁逸斜出的。像流沙河先生之译《庄子》,几年内重版三次的《庄子现代版》,那就确实令人拊掌称佳了。其取胜之处并非白话对文言的胜利,而在于思想、机智、心情的两极衔接,极为融洽。一般白话翻译,能够清通达意,不唐突古人,已是万幸,何敢有更高要求。流沙河先生,他却在白话中真正实现了古今人情不相远的承诺。首先流沙河先生是一位创作家,其学养、智慧、奇惨的人生经历,均在《庄子》中得到映鉴。其次白话于他不是一种普及大意似的翻译,而是一种神而遇之、文而化之的再创作。他的译文,真正做到了旧意新翻、妙境迭出的高度。《庄子》原文,固然唤起无尽悬想,令人研磨不尽;先生译文,也是推拉摇移、增饰润色,好像庄子就在我们对面,自古贯今,并未远去,真是千年老树,又生新葩。
陆游说:“诗到无人爱处工”,此工是化工,也即化境,要化,要浑然一体,就不能硬译;硬译,往往是文学的硬伤、硬结。《庄子》天马行空,明珠走盘,绝妙而莫名其妙,屡有戛然而止,如截奔马之处,沙老译文遂多渲染、补缀,俾使连贯、浑融、无斧凿痕。又为了保持原作风格,沙老也不避生动的方言,趣味的问答,现代文化词汇,奇崛的体格,以及种种以己意出之的地方。这样的效果,是在创造中保持了原文的本来面目,合天然、风趣于一体,颊上添毫,呼之欲出。
译文给原文每章每节各加大小标题,提玄勾隐,既能切中肯綮、标目造语,又诙谐百出,如沙中碎金、点点闪烁。《天下》第七节是庄子艺术观的自白及对自我文章美的自况。原文芒忽恣纵,诡谲难以方物,译文同样长短交织,错落有致,行文往往在烘染铺垫俱足之际,陡然截住,末韵纡转盘旋,恰如其分地对接了原文精神,使白话的明快不让精雅的文言。其中,在原文的断处,也不避搭一灵妙小桥,如谓“此话绝非自卖自夸,不过得防着这家伙”。及“……摇头叫嚷,迷茫啊,朦胧啊,没有个完啊!也许未来的读者能谅解,说,文学嘛,就这样”。仿佛在老树的苍郁之旁,又点染几片嫩绿,面目可亲,语言有味,更为醒目。相信关注当代文学史的朋友,更当会心而笑。
《庄子现代版》再创造的印痕十分明显。《庄子·养生主》尾段“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尽也”。陈鼓应教授译为:“烛薪的燃烧是有穷尽的,火却继续传下去,没有穷尽的时候。”沙老译作:“燧人氏的第一盏灯,灯油早被灯芯燃尽。可是灯火传遍九州,灯火夜夜照明,从荒古,照到今。”这就使哲学理念,变得具象,仿佛可感可见一般了。并且,在诗句的回环之中,哲思弥漫开来,显得更为深邃,较之陈鼓应译文,差别不啻天渊。概言之,沙老译文,是译笔的变化灵动与传神的精确极为融洽地化为一体,既与原文的固有样式相贴近,又在适当的地方取得漫画化的效果。
钱钟书先生曾说他是“读了林纾译文,而增加学习外国语文的兴趣的”。林纾译文的一大特色乃是他“认为原文美中不足,这里补充一下,那里润饰一下,因而语言更具体,情景更活泼,整个描述笔酣墨饱”(详见《七缀集》)。在《庄子现代版》中,我们看到了这种创新特色及手眼风趣,但较之林纾,沙老更为节制和准确。就读者而言,即使不记得《庄子》的冷门典故,也会油然醉倒于流沙河的现代诙谐,原文与译作,两相并读,各有生气勃勃的醒目之处。好的笺注,确可称为一种再创作,《论语》朱熹集注,更多的是发挥自己的思想。白话译文言,虽对立性更大,而自由度也随之增容,妙在对尺度和高度的把握之中。
否定精神和理想是互为依存的,崇高与美往往自卑下、受人鄙视的生活中衍展出来。《庄子》一书虽多寓言,却绝非淡化现实的威力,遁避不过是关注的一种变形,使意志更多地屈从于思考而更有深度。故庄子心灵上的累累创痕,令人心悸心碎的篇章,由沙老译出,也不难见今人的境况命运。王力(了一)译波特莱尔《恶之花》译序说“莫作他人情绪读,最伤心处见今吾”,值得我们揣摩借鉴。[伍立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