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二哥二嫂,你们还好吗?
这是老臧家的二嫂吗?当年那个娇小玲珑,聪慧清秀,快言快语的少妇二嫂哪儿去了?当年,去二嫂家的知青是最多的,因为她家房子宽敞、干净,炕又大,二哥、二嫂待人又特别热情,谁去了就让他们在那儿吃饭,老说,赶上了,吃吧吃吧。 知青也实在,就吃了。她家每晚都有知青去串门,谈恋爱的知青爱成双成对去,在那里享受亲情和恋情。三十年过去了,二嫂的家仍是殷实、干净,可两口子为了操持这个家变得这样苍老。二嫂的头发全白了,牙也掉没了,讲话有点口齿不清,只是眼神还透着当年的聪慧、热情。感觉着二嫂温热的手搀扶着我往村里引,我心里只想哭,我又记起初冬的那个夜晚———
那年我和知青张建平给队里喂猪。那天下午西北风刮得紧,天气干冷干冷的。见圈里的老母猪心神不定,一趟一趟往猪圈里衔麦草、树枝,似乎在絮窝。场院里的卢木匠告诉我们,怕是老母猪快下崽了。还从未见过母猪下崽,真是既兴奋又紧张。这晚不敢回宿舍,守着母猪等它下崽。母猪烦躁不安地折腾了半宿。下半夜,果然不负众望,“噗哧,噗哧”地一连下了九个崽子,令我们惊奇万分!最后下的那两个小崽子抢不到奶头,被其它的小猪压着,眼看身子发僵要不行了。我们就去敲二嫂家的门。二嫂听了赶紧下炕,掖紧了黑棉袄往队里猪圈赶。二嫂把那两个不会吃奶的猪崽抱回了家,让二哥把炕烧得热热的,二嫂几乎没有犹豫,掀开棉袄把奶头塞进了猪崽的嘴里,像抱着婴儿一样,一左一右搂着它们。好久好久,猪崽会裹奶头了,吮着二嫂的乳汁,全身泛红了……
那个年头,一头猪崽能卖二十多块钱呢,二嫂帮助我们避免了队里的损失,记得那两头猪崽后来都长到了二百多斤。
二嫂掌柜的在老臧家排行第二,我们跟着队里人叫他二哥。二哥没上过什么学,算盘却打得很好,是队里一百多口子的财务大臣。长得小小的个子,却特别灵活,性格也幽默。遇上高兴了会在场院的麦堆上翻跟头。秋收后逢下雨天,地里陷大伙不能下地,我们女知青就到仓库里倒翻麦子(怕麦子堆在一起发霉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室内轻巧活。这一天的活归二哥管。二哥见我们干活卖劲,就把藏着做种的西瓜杀了慰劳我们。见我们一个个狼吞虎咽吃得肚子溜圆,二哥就故意板着脸:“不许咽下西瓜籽,咽了吗咽了吗?都张嘴张嘴……”我们果然都张大了嘴让他检查。他见我们那么实心眼,就在一边“呵呵呵”乐起来:“你们上海人咋都这么实诚,真有意思!”(说上海人有意思,成了老乡们的一句口头禅,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文化差异和风俗差异。)
二哥爱给知青起绰号,我们有个知青个子矮小,身体瘦弱(在上海患过脑膜炎留有后遗症),队里派他放牛。他每天背个军用书包(装着干粮和书籍),还有军用水壶,赶着牛群去大草甸子。他叫尹易军,二哥就管他叫“尹将军”,一字之差实在是很搞笑。见他甩开鞭子放牧牛群,老远就打趣:“尹将军,你爸的官有你大么?看你手下这一大群……”小尹就腼腆地笑笑,脸上的酒窝显得很深。其实,小尹的父亲是部队的高级军官,也许他的名字有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之意吧?可人家二哥,给一个柔弱、寡言、寂寞的放牛娃多大的“头衔”,多大的抚慰。
晓焱在劳动中锻炼得粗粗壮壮,不眨眼就能和男劳力一样扛起麻袋嗖嗖走。二哥就管她叫“熊瞎子”,还学她走路的样子,闹得大家“叽叽咕咕”一阵笑。女孩子脸皮薄,被他大声叫绰号真是又气又恼,你越发这样他越乐得开心。还好,这次见面他没有洋相我叫我绰号,只是呜咽着,眼睛里闪着泪花,是因为我一下子认他不出来,他从我迟疑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苍老得厉害,很有些悲哀。他每天喝太多的酒(那个时候就爱喝酒),头发掉光了,牙也掉光了,被酒精浸染得红里带紫的脸,那神情不知是哭还是笑。昔日那个机灵、幽默的二哥不见了,我也不禁呜咽了。5.再演《沙家浜》,人凑不齐了
在乡亲们的簇拥下往村西头走,突然听得道旁的院子里有人叫道:“阿庆嫂!”声音很响但带着一点哭腔。我迟疑地走上前,突然老人捂住脸老泪纵横:“不认识我啦?我是‘刁德一’呀!那年咱们一起演《沙家浜》……”这么说,眼前的这位老人就是大焦?
大焦是当年生产上的一把好手,赶马车出屯子,鞭子甩得“啪啪”响,神气着呢,又是队里的文艺骨干。今天乡亲们上村口迎接,他怎么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原来去年他得了脑中风,现在半身不遂生活难以自理,靠老伴伺候。我还得知演“胡传魁”的士河去年得肝癌去世了,士河属龙的,比我们大一岁,太可惜了!当年,我们知青和当地青年,为了丰富群众的文艺生活,凭着记忆把全剧《沙家浜》一幕一幕地演了下来。严冬时节,外面飘着大雪,小学校的汽油灯点得贼亮贼亮,我穿着从新媳妇那儿借来的压箱底的绸子棉袄,扮演了阿庆嫂的角色。广灵中学的小范演郭建光。外貌漂亮的妇女队长吴岩,用墨汁在额头上画了几条皱纹,扮上了沙奶奶。赤脚医生姚大夫就演大夫,药箱是现成的。幕后的鞭炮和郭建光的枪响不一致,引来台下善意的哄笑。虽然演得不怎么样,可台下掌声一片,像过年一样热闹。三十多年过去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昨天一样清晰,历历在目。6.想背着你在村里转一圈,这个愿望等了三十年
晚上我们宿在村东头的荷格家,她是已故阎队长的长女,当年的妇女队长,与我们知青情同姐妹。下过雨的村道变得泥泞不堪,芍药见我穿着白凉鞋无法下脚,就哈下身子硬要背着我走。我笑着直摇手:“不行不行,不是那阵子小姑娘了,你背不动的。”芍药执意要背我,并说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一个愿望。
那年我们妇女队下水稻田叠稻埂子,上岸时个个成了泥腿子,我们白嫩的双足踩在便道上硌得生疼,一步一哆嗦。当地小姑娘荷格、巧玲、小霞就抢着背我们,背上的和背下的尖叫笑闹,好不开心啊!却不知,远远站着的芍药好生羡慕,她小小的年龄,也想背上一个知青,然后在欢笑里一路狂走。可是她不能,她压抑着这个不算很大的愿望。(有个当地青年去她家包饺子,被人揭发了在团支部会议上作了检讨,没有和阶级敌人划清界线。)后来知青们陆续走了,她也远嫁到了外屯,这个小小的心愿似乎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知青的回访,让这位当年单纯,有爱心的小姑娘又想起了这个愿望。
我让芍药背着,行在村里的泥道上,伏在她宽阔、温暖的背上,我的前胸紧贴着她的后背,感受着她剧烈的心跳、急促的呼吸、灵魂的震颤……我有点不忍,只觉有股热流在心里涌动……过了泥泞我执意要下来,芍药却怎么也不放手,她说:“姐,我要背着你在村里转一圈,让乡亲们看看,我们多爱你们上海知青啊!”
你们为什么对知青这样好?
你们来了,50多个上海青年,给咱们村里带来很多很多生气、新鲜。我们学着和你们一样生活,你们远离爹娘小小年纪来这儿吃苦受累,太不易了。我们现在做了父母,体会更深了。你们一个个不怕苦,和我们一样下地劳动,样样农活都会干,吃得比住家还差。你们一个个长得真好看,像刘琪、高莹、丁翠萍、朱友光……多漂亮的小姑娘,皮肤又白又嫩,辫子也梳得好看,衣服也洗得干净,说话多客气。你们有文化有学问有修养,我真是羡慕你们崇拜你们!我在你们的身上学到好多东西。你不知道,你们来了,许多村民都刷牙了,还去城里买牙膏。衣服、被褥洗得勤了,身上虱子都少了。你们留下的衣服、裤子纸样子,做出的衣服就是好看!至今我还留着呢!我们愿意跟你们上海人学。
说起当年处境,芍药心里仍是有些黯然。知情们陆续走了,芍药心里空了许多。经人介绍,她要出嫁了,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芍药没有姐妹,也没了母亲,当年村里只有两个人送她出门,一个是宝全媳妇,一个是二嫂。出嫁前夜,二嫂悄悄去她家为她缝新被子,二嫂总是这样善解人意,在关键时刻助人一把。
我和芍药平行而走,我对她说,你今天背的不是我文秀姐,而是上海的知青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芍药哭了,直点头:“我咋不明白,我太明白了!今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
历史在这里翻过了沉重的一页,一个小小的认可,心灵便得到了抚慰。(黑龙江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