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查追黑车,一死十三伤
本报记者 徐 楠
死前几分钟,唐爱凤还在笑着。
2006年8月30日,这笑声因强烈的撞击戛然而止——唐爱凤乘坐的“五菱之光”面包车与一辆吉普车相撞。同车乘客唐桂荣当场失去知觉,3天后她醒来时,爱笑的唐爱凤走了。
包括两个司机在内,事故造成1死13伤。
现场附近,一辆牌号为“辽A15729”白色金杯面包车悄然离开。
死亡之旅
唐桂荣和唐爱凤是在哈尔滨打工的湖北人,每天拂晓,她们要和其他工友一起,搭上由工头包租的车子赶往工地。
这批工人共计23名。聂运喜也是其中之一。事发前,他坐在小面包车后排左侧靠窗处,看到一辆白色金杯面包车从后面赶上来,很快与五菱之光并行。面包车前窗开着,一个穿制服的人从里面伸出手来。对面车里在大喊:“靠边!停下!”
猫抓老鼠的游戏开始了——“五菱之光”的司机王丰猛踩油门,两车并排不到1分钟,被追逐者领先了。
唐桂荣没看到金杯面包,她感觉到车子疯狂加速。于是有了这么一段对话:
“为啥快了呢?”
“有人追。”
“那就停下呗。”
“抓住一罚要2000呢!哪里罚得起?”
最后这句,是唐爱凤说的。她一开始就理解了司机的用意——多拐几个弯,甩掉追车,但她不知道:死神就在不远处等着她。
金杯面包疯狂地追逐着,而王丰越来越慌,有人看见他不断地回头张望。先右拐、再左拐,再次准备左拐。就在这第三个路口,车祸发生了。
尖利的刹车声以及猛烈的撞击声,刺破了城市的凌晨。那是“陆虎”吉普发出的。这辆吉普在强大的制动作用下转过了180度。而五菱之光也改变了方向,撞向街角的大墙。坐在“车身右侧”的唐桂荣和唐爱凤,被甩出车外。20分钟后,唐爱凤的丈夫李晓进赶到医院,看到的是妻子的尸体。
事故认定书认为:王丰驾驶车辆未保持安全车速;高宇——陆虎车司机——驾驶车辆未保持安全车速。但交警大队表示:事发路段并无录像监控设备,相关车辆的车速现在无法准确认定。然而,人们可以从相撞后的车况,来推想当时的速度——撞击后的陆虎车,“前端凹入23cm……前风挡破损”;撞击后的“五菱之光”,“右侧凹入12cm,车身右侧整体弯曲变形”,车门像一团被揉皱的纸。
现场只留下陆虎吉普的刹车痕迹,这证实了王丰所说的:他没有看到右侧而来的陆虎。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辆金杯面包上。
13民工钻进7座小面包
这是王丰开车的第11年。他开过出租,给配货站拉过活儿,最终在2005年底买下这辆小面包,成为“黑车”司机。王丰知道这是非法的,但他的妻子也下岗了,12岁的孩子要上初中。
在哈尔滨,黑车最容易拉到生意的地方,是唐爱凤居住的工农大街二四门一带。“××水暖”、“××装饰”、“××工程”的字样,在民工们的脊背上跳动着。他们挎着一个提篮,里面是安全帽、瓦工刀和饼子。
8月30日4:50,李晓进和唐爱凤就站在这里,王丰把车开到他们身边。
李晓进是这里的工头。男的做瓦工,女的抹腻子——他们是哈尔滨人所说的“力工”。没有他们,就没有那些高楼大厦,但他们被一座座楼房挤往更远的地方,租住着旧平房。每天天亮时,他们就得出现在工地上。没有通勤车从“棚户区”直接开到工地,这段十几公里的路途,只能自己租车。
这一带满是黑车。一辆拉“贴砖的”,跟着一辆拉“抹灰的”。驾驶室里坐的往往是王丰这样的城市失业者;而后斗里,一团团热气加速飞散,人们手中的豆浆和饼子迅速变冷。而道路边停满了东风、轻骑等大小货车,小货车的后斗里能坐20余人,大货车有时候能拉近40人。
充满死亡气息的清晨,两个女人要“叠”坐在“五菱之星”的副驾驶座上。其他座位塞满了,再把后盖打开,3个人面朝后坐进去——这辆核定载客8人的车里,要塞进13个人。如果不这样,23个人就要多雇一辆车——这意味着要多花70元钱。对民工们来说,这是个不可忽略不计的数字。女工抹腻子一天,报酬不过40元。
在聂运喜的印象里,这样的小面包车里最少也得挤上10人,最多的一次被塞进了19个人。但王丰没有拒绝超员,他已经好几天没拉到什么活了。他不拉,有大把的司机争抢着要干。
但超载严重是事故的诱因之一。十几分钟后,一根折断的肋骨刺入了唐爱凤的胸腔。王丰的头上插满了玻璃碴,衣服被浑身的血迹紧紧粘住,最终不得不让医生剪开。
所有的梦都破碎了——在这个季节,瓦工的工价从春天时的70元一路熬过来,涨到了每天160元。他们常常不等车子完全停稳就爬上去。而大批载人货车以及非法运营的黑车因此出现。这个时候,也是金杯面包车们最繁忙的时候。
“抓耗子”和“钓鱼”
驾驶金杯面包的人叫白立军,哈市交通行政综合执法支队二大队长。起初,此人并不承认他与车祸有任何关系,但交通事故认定书并不这么认为。而对于大岗一带三四百台“拉脚”的司机来说,他并不陌生。
《黑龙江省道路运输管理条例》规定:擅自经营道路运输的,责令其停止违法经营,没收非法财物,并处5000元至10000元罚款。本报记者随机访问了40余名司机,他们拉活儿一年,平均进账15000元左右。
于是,如同警匪片中的追击,经常在这个路段上演。除了白色金杯之外,追击车子是各式各样的。黑车司机齐大全称,被“吉A”的红色捷达追过;刘兴称,被“黑M”的白色夏利追过;还有一辆记不清牌照了的白色桑塔纳2000。车门在争抢中被拽掉,不算什么新鲜事了。这个现象不但在哈尔滨发生,还波及全国——随便在网络上搜索一下,由于稽查车追逐造成的死亡,不下20起。就在2006年9月13日,山西柳林县交通征费稽查所5名工作人员上路查车时,将一名孕妇撞死。
交通稽查部门多次对媒体表示:支队曾三令五申强调在稽查过程中,坚决不允许稽查人员驾车追赶拦截不停的车辆。而白立军开的白色金杯,仅从车牌就可看出:不但不是执法车,而且不是交通局的车。但执法队有关人士解释说,取证难是一大问题。开着真正的稽查车去执法,目标确实太明显了。
这辆“辽A15726”,还因“钓鱼”而被司机们指责——
据黑车司机李伟说,8月中旬某天,他开着厂子的面包车出门办事,停车等红灯时,两个民工模样的人拍着车窗,要求“带一段路”。快到哈医大二院道口时,“民工”大喊一声:“经理收钱!”一辆白车马上从后面上来,六七个人中有一个端着摄像机,唯一一个穿制服的人开口了:“开票就1万元,想不开票就找找熟人吧。”
这个从未拉过脚的年轻司机后来才明白:自己被“钓鱼”了。那辆白车,就是白立军驾驶的“辽A15729”金杯面包。其实他根本不需要找熟人,旁边马上有便装者上前搭话了:“好说,我认识他们,拿2000就行。”
让司机鲁平“上钩”的,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而一位女警曾经亲眼看到的“鱼饵”,是一个怀抱婴儿的妇女。一位知情者说:大量社会人员被雇佣,他们就是跟在“穿制服的”后面的人。
哈市交通行政综合执法大队新闻发言人杜广全表示,取证难是稽查的一大问题。按照规定,举报黑车必须按照举报程序走。举报人不能是社会上的闲散人员,要拿本人的身份证亲自来,家庭地址和联系方式都要说清。对现场举报,要录像,对司机和举报者双方做笔录,看是不是违法行为,是否属于金钱交易。
因此,越来越浓的火药味,弥漫在司机们和执法者之间。
2004年12月18日,30多人闯进市交通局稽查大队三中队办公室,片刀、铁棒、木棍被挥起来,稽查员贾某头顶上留下了10多厘米长的刀痕。10名交通稽查队员中有8人受伤入院。
尽管没有破案,但被打者对这30来个“不明身份”的人,却是心中有数——该队孙队长说:领头的打人者好像是在呼兰区至哈市江南市区间运营的长途客车的车主。
在2005年,一次在平房区的行动中,交通稽查人员被十余辆面包车包围起来,连螺丝刀都被用来做了武器,一名稽查人员的手掌被刺穿。
据执法队有关人士说,该队126人中,有数十人因执法而受伤。为此,嵩山路6号——交通行政综合执法支队所在地,于2005年同时挂起了“市公安局行政执法保卫支队交通稽查保卫大队”的牌子,市公安局派出专门力量,协同执法。
惨祸发生在整顿后
9月12日,王丰被拘留,现正在检察院办理批捕手续,准备以交通肇事罪提起公诉。事发二十天后,哈尔滨市公安局交通警察顾乡大队作出责任认定:“王丰负事故的主要责任,高宇负事故的次要责任,白立军负事故的次要责任。”
唐爱凤的尸体被拉回湖北老家火化。李晓进终日奔忙在医院——他是工头,要为自己带出来的老乡们负责。
王丰家人在事故认定的次日,提出重新进行车况鉴定的申请。而湖北民工们聘请的代理律师,认为这份责任认定“主次不分,适用法律错误”,已经提起行政复议,要求对追车者白立军认定更大的责任。
他们的一个理由是,“8·30”事件发生时,哈尔滨市交通局稽查支队刚刚结束为期三个月的整风学习。2006年3月16日,黑龙江省交通厅向全省下发了《黑龙江省交通厅关于哈尔滨市交通系统执法队伍连续发生严重违规问题的通报》。据执法者杜广全介绍,白立军已被停职,将接受执法大队的调查。但对于其他司机反映的无票罚款,杜广全表示“不知道有这样的情况”,“讲这样的话需要证据”。
“8·30”交通事故之后,再也没有司机反映遇到“嵩山路6号”上路扣车罚款的现象。但在事故前不久,刚刚发生了一起交通意外:四名民工在货车行驶中从后斗里被甩下致伤,黑车的安全隐患是显而易见的。
而早已习惯了东躲西藏的黑车和货车司机们,谈及规违执法时争着在记者的采访笔录上签名:“我们愿意上法庭作证!”
(黑车司机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宛振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