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都周刊】
要不要搭火车去拉萨
7月1日北京到拉萨铁路客运开通,距今已近三个月,其间有过热闹,有过事故,也有过不少的谣言。铁路不仅给前往拉萨的人们多了一条捷径,也给西藏自身带来了诸多好的跟坏的影响。10月初,上海和广州也将开通前往拉萨的火车。要不要坐火车去拉萨,这是个问题。
北京游客张西、藏人泽朗王清、美国记者孔安、本报记者关军将给您描绘铁路开通后,拉萨的旅游、人文以及方方面面的变化。
坐在前往北京西客站的320路公交车上,张西做着各种最坏的打算:如果只有硬座,要不要将就一下;如果窗口没有票,就去找黄牛,哪怕多花三五百;或者去旅行社碰碰运气,看有没有散客团;实在不行,就去找单位领导哭鼻子,争取最近去西藏的公差机会,直接飞过去。
8月28日下午3点半,最坏的打算在逼近。西客站2号售票口前,发布售票信息的大屏幕显示,拉萨一栏从8月28日到9月3日全都是一道冷酷的横杠,张西知道,那意味着票已售罄。
这天上午,在北京某信息研究所工作的张西意外获悉,她可以休一个三周的长假。去西藏,她几乎只用了一秒的时间,就做出这个决定。对于很少远行的张西而言,西藏可以满足关于神秘的全部想象,那是她渴望了十几年的旅程。
7月1日铁路通车,西藏游的梦想更现实了,也更紧迫了——张西担心铁路将使西藏不再神秘。
尽管显示屏让人绝望,张西还是被某种意念驱使着,加入2号窗口前的队列。出乎张西意料,没有想象中排长队的场面,前面只有三五个人,或许都是和她一样等待奇迹的人吧。
“奇迹”果然出现。窗口不仅有票,居然还有8月30日的。拿着车票走出来,张西瞥了一眼头顶的大屏幕。她希望关于西藏游的种种恐怖描述和那屏幕一样,仅仅是一个谎言。
买到车票的那一刻起,张西的胸怀里多了一只活跃无比的小兔子,它的名字叫兴奋,叫渴望,也叫忐忑。
29日中午1时,重庆开往拉萨的T23次列车在错那湖站发生餐车脱轨,近800名乘客在海拔4700多米的高原滞留5小时,并致其他5列火车受到影响。这个消息傍晚传到张西的耳朵里时,她正在把一只氧气瓶塞进旅行袋。张西安慰自己说,既然要上高原,总要面对一点挑战,前些日子,她也曾在网上看到青藏铁路个别路基出现裂缝的报道。
车窗外渐渐魔幻起来的风光,显然比一次火车艳遇更有吸引力
8月30日晚8点,张西和她的“小兔子”随T27次列车驶离北京。攀谈中了解到,她周围有团队游客,有外国游客,也有回家探亲的藏族学生。与普通列车上见到的游客差异最大的,就是T27上有相当数量的僧侣,既有很多到内地办事的喇嘛,也有不少去西藏朝圣、观摩的内地庙宇的和尚、尼姑。
T27对于多数乘客而言并非高原列车,车到西安,下了近半乘客,又零散补充上来一些,而过了兰州和西宁两个大站,车厢里竟显得有些空荡荡。张西所在的小单元里,六个铺位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以至于“隔壁”的男子模仿挑逗的语气问道:长路漫漫,要不要我来陪你啊?
长路漫漫是真的,张西却并不感到寂寞。车窗外渐渐魔幻起来的风光,显然比一次火车艳遇更有吸引力。
真正奇异的旅程是从玉珠峰开始的,当浩荡的雪山出现在远方,尖顶辉映着朝阳的金色,张西形容那感觉“巨震无比”。后来,张西得知本报要做一期“去不去拉萨”的题目,她显得很诧异:“有什么好疑问的,当然要去啊。”
由于每个铺位上都弥散着氧气的供气口,张西并未察觉海拔的急速升高,这时,邻座韩国游客携带的所谓真空包装的火腿、速溶咖啡都鼓胀起来,如同充气枕头,这才提醒人们外面空气已多么稀薄。
过唐古拉山口的时候,张西跑到车厢一端,那里的海拔表显示的数字是4888,身边的列车员告诉她,为了减轻乘客的心理压力,这只表被调低了200米,列车播音室里的海拔表是正常的,它所显示的应该是5088米。
35岁的张西在火车上兴奋得像一个孩子,到处乱跑,然后就觉得“英雄气短”,她还专门跑到播音室,果然是5088米。她倒是更喜欢这个真实的数字,“感觉已经是在天上神游了”。
张西想,自己对于西藏游的紧迫感,看来也是不无道理啊。
“神游”在9月1日晚9点抵达终点。经朋友指点,张西住进了北京中路的一家青年旅馆,理由是“那一小片房子才是拉萨”。张西最初不理解,为什么在朋友眼里,拉萨不是整个的拉萨。好在她很喜欢“那一小片房子”,它们位于大昭寺的后边,满眼是破旧的碉楼,包括她所住的旅馆,街道狭窄,满地油污,空气中充斥着酥油和生肉混合的气味。
住在“真正的拉萨”的代价是昂贵的,青年旅馆里简单到只有一张床铺的所谓“单人间”,居然也要四五十元,简易标准间的价格则超过200元,但房间仅以木版相隔,某一房客收看“超女”八进六,旁边两个房间就享受清晰的“现场直播”。
此后的两天,坐着印有“拉客”字样的三轮车在市区转悠,成了张西适应高海拔、缓解高原反应的方式。沿着北京路向西,从拉萨百货公司开始,她就感觉是进入了另一座城市,而且似曾相识。
越是向城市西部,越像是远离了拉萨,满耳朵都是“川普”(四川口音的“普通话”),满眼都是川味餐馆,建筑元素中马赛克墙面和蓝宝石玻璃多了起来,俨然一个全无个性的内陆城镇。张西去过成都,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让自己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假如不是在任何视野开阔的位置都能看到布达拉宫,这里简直就是她曾逗留过的成都郊区。
西边的宾馆房价也不低,至少高过张西记忆中的成都。“走这么远的路跑到拉萨,最后要是发现自己住在了成都,那就太命苦了。”张西这时候为自己住在破败了的旧城区而感到庆幸。
后来网上一位“驴友”告诉张西,比起他7月末到拉萨,住宿价格绝对算不上疯狂,而星级宾馆尤其紧张。这位驴友不得已住到拉萨市郊的某处小旅馆,那里的简易客房显然是由歌厅改建的,房门上还写着什么“海棠厅”、“胭脂厅”。
几天以后,张西去了林芝,又去了泽当,由于接受了大量的内陆省份的援建,那些城镇里不乏“广东花园”、“福建大厦”、“厦门广场”,街道上,来自内地的打工者似乎也多过原住民。
一些多年前来过西藏的人说,现代化的脚步逼近了高原,并已首先在城镇面貌上有所体现。张西想,自己对于西藏游的紧迫感,看来也是不无道理啊。
张西想起朋友的叮嘱:在拉萨街头,不要随便和当地人接触,尤其是孩子。
每年藏历的7月初,天近秋季,拉萨河被认为是水质最佳的时节,“弃山”星(即金星)闪耀的七个夜晚,是藏族的传统节日“沐浴节”。9月2日上午,张西来到拉萨河边,以为随处可以见到传说中的男女老幼在河中共浴的奇特场景——听一位出租司机说,这几天就是沐浴节了。
拉萨河湍急流淌,却看不到一个沐浴者的身影。张西只是在河边听到了非常优美的女声在吟唱。循声而去,唱歌的是一个站在河水中的藏族女子,她头戴帽子,用深色花围巾遮住口鼻,正与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男孩一起洗晒羊皮。仅从黝黑的眼际皮肤判断,张西觉得这是中年男子的妻子。
三个藏人中只有十四五岁的男孩会一点简单的汉语,他告诉张西,他们是一家三口,主要是以这份职业谋生,而唱歌的是他的姐姐,今年17岁。
女孩在河水里一直弯着身子,河岸上,弟弟把羊皮一张一张铺展在阳光下,已经足足铺开了上百张。
张西把手伸进水里,河水冰凉,不要说沐浴,就是这么站在水里,也显然是她难以忍受的。女孩对河水的温度似已毫无知觉,她劳作着,歌唱着,声音纯净而快乐。
受到这辛劳而幸福的场景的感染,张西也卷起袖口和裤管,帮着男孩一起在河岸上晾晒羊皮,忽略了腥膻的生肉味。她的行动显然也打动了三个藏人,他们报之以淳朴迷人的微笑,河水依旧湍急流淌,四个人听着歌声,相视无言。
后来张西才了解到,她去河边的时候,距沐浴节还差两天,而且藏民都喜欢在星月下夜浴,白天很难看到。有当地老人遗憾地介绍说,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观念的改变,现在的拉萨人尤其是年轻人很少再到河里游泳、洗澡,参加沐浴节的人数逐年减少。
比起拉萨河边的友善一幕,另一些与藏族孩子的交往则让张西不安。在纳木错景区以及往返的路上,总能遇到一些衣衫褴褛的孩子,围住游人和车辆讨钱。在一处观景点前,三个不满十岁的藏族儿童来到张西面前,笑嘻嘻地露出雪白的牙齿,请张西给他们拍照。张西简直有点受宠若惊,连续按着快门,又端着数码相机给孩子们欣赏自己的影像。三个儿童却突然变了脸色:拍照片是要给钱的!
受到欺骗与敲诈的张西拒绝给钱,三个儿童跟在后面不依不饶,没完没了地念叨着“拍照片要给钱!”这些生活在牧区的孩子,似乎也只会这么一句相对流利的汉语。
一个孩子见张西要上车,居然从地上捡起一块鹅蛋大小的石头,威胁着不给钱就砸人。
万般无奈之下,张西为几张已经删除的照片付了费,想起朋友曾经的叮嘱:在景区,在拉萨街头,不要随便和当地人接触,尤其是孩子。但是在内心深处,张西是多么渴望能像在河边那样,更多地走近当地人,感受质朴灵魂的震撼。
在拉萨,张西渐渐发现,这座城市对待游客并不是处处友好。同样的路程,当地人乘出租车要5元,外地游客基本都要10元;在街上购买小商品,外地游客则是一个明显高出的价格;一些知情人介绍说,那些游走于主要景点和热闹街区的化缘者,有大量是冒充僧侣的“职业乞丐”……
张西所希望看到的西藏,原本是一个没有被商业浪潮污染的、人人内心纯净的圣地,虽然她也知道这并不现实。
游客数量莫名其妙地持续走低,感到沮丧的是扎西们,感到幸运的则是张西们。
9月5日早晨8点,藏式碉楼的屋顶刚刚被晨光照耀,多数人还在沉睡。手机闹铃第二次响起的时候,张西强迫自己爬起来,她必须马上赶到布达拉宫的售票处。
售票处的人不多,几乎不需要排队。但所谓售票,在这里只是预约一个购票资格,而且是第二天的资格。由于砖木结构的布达拉宫需要严格限制游客人数,每天最多接待2300人,除去团体订票和政府招待用票,留给散客的只有500张,必须在前一天预订。
上午8点45分,藏族工作人员土丹用黑色签字笔在张西的手臂上标记了一个数字,以这种看上去很是原始的方式确认了她的购票资格。每个人的购票限额是3张,张西拿到了58号编号,在她前面,事实上已经订出了68张票。土丹说,售票处8点开门,换在一个月之前,这个时候500张票早就预订完了。
关于“一个月前”的情形,穿着红色T恤的扎西描述得更为真切。藏族青年扎西在城东一家青年旅馆里面经营着小卖店,生意还算不错,而他七八月间的收入却主要来自倒卖“两票”。扎西专门雇了几个人,去排布达拉宫和火车站的票。买布达拉宫的预约单最为辛苦,需要前一天傍晚就带着大衣前去排队。因为怕被加塞,晚饭通常就省了,睡觉更是奢望,即使这样,因争抢位置而引发的殴斗还是几乎每天都有。票源异常紧张,倒卖价格也就异常昂贵,面值100元的布达拉宫门票,扎西通常卖到五六百,最贵的时候行情高达900元。扎西还听说,一个外国人因为对倒卖者手势理解出现偏差,居然花了500美金买到一张门票。
9月初的售票处,张西已很难再看到倒票者的身影,500张次日门票一般在接近中午时才会卖光。这本来是非常好的旅游季节,拉萨的游客数量却莫名其妙地持续走低,感到沮丧的是扎西们,感到幸运的则是张西们。
张西被告知,中午11点半到售票处,凭手臂上的标记领取门票预订单。剩下一个多小时的空余时间,又不能远走,张西慢悠悠地围着布达拉宫外墙转了一圈,偶尔驻足观看大批男性四川民工和女性藏族民工一起铺设人行道。
一个多小时以后,售票处旁边的长凳上坐满了黑眼睛蓝眼睛的候票游客,大家都是按编号排座次。人们不时撸起袖子看看手臂上的数字,皮肤在强烈的日照下白得刺目。
坐在最前面的广东男子显得疲惫不堪,由于并不知道布达拉宫门票不再紧俏,他半夜两点半就赶到售票处“排队”,等到早晨6点半,才来了第二个游客。
烈日下的煎熬持续到接近12点半,张西和其他200多个排队游客终于领到了一张纸,按编号,她被要求务必于次日上午9点20分之前来换取门票,进景点参观。
9月6日上午的布达拉宫游览,张西颇为不爽。差不多在任何景点,都会遇到警卫人员低声催促的声音——为了尽可能多地接待游客,宫内参观时间受到限制,团队游的时限更是在一小时之内。而多数游客认为,在这样一座规模庞大而藏品丰富的建筑,参观半天甚至一天都不为过。
事实上,布达拉宫可供参观的景点也大大缩水。据工作人员介绍,布达拉宫原本可开放的景点有30多处,现在由于大修及其他原因,只开放了23处。尤其让游客们遗憾的是,登上著名的金顶也成了奢求。
从排队领取购票资格,到最终离开布达拉宫,张西花费了至少两个半天的时间,她不断地排队,忍受繁复的手续,换来的只是一个多小时的走马观花。遗憾甚至不满之余,张西也有些许的敬意:虽然游客一再被为难,却可以看出藏人保护本民族文化瑰宝的诚意,不似内地许多文物景点,在商业利益驱动下无节制地运营。
回味起这次参观,张西好像只记住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五世达赖的灵塔耗费的黄金多达3721公斤。
结束了十几天百味杂陈的西藏之旅,9月13日,张西踏上归程。回来的列车上,她听说进藏和出藏的火车票又开始紧俏起来,通常要提前四五天甚至更早的时间预订。回想自己的经历,虽然也常有焦虑和疑惑、遗憾和不满,但她还是劝自己相信:在铁路开通以后,这已经是她所能经历的最幸运的旅程了。
火车上,一位有些愤青气质的旅伴说:我要回去告诉朋友,别去拉萨了,除了人多,这里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张西没有尝试去反驳他,她只是悄然给北京的亲友发着短信:想看西藏,趁现在赶紧来吧。
火车上,一位有些愤青气质的旅伴说:我要回去告诉朋友,别去拉萨了,除了人多,这里已经看不到什么了。
张西没有尝试去反驳他,她只是悄然给北京的亲友发着短信:想看西藏,趁现在赶紧来吧。
图2-羊卓雍错等待游客拍照的藏羚羊。
图3-纳木错湖边大批的游客。
更多的游客、打工者、商业考察者来了……
青藏铁路开通后,拉萨或者说西藏,带给众人的感受更多是狂热和躁动。
圣城拉萨的世相
9月下旬,赋闲的前中国足球队主帅米卢再次到中国游玩。米卢一直对西藏有着特殊的感情,按照最初的计划,他想了却乘坐火车去拉萨的心愿,但在遥远的墨西哥高原上,他就听说了往返拉萨的火车票极其难买,尤其是,北京的朋友告诉他,进藏列车上还发生过暴力袭击事件。
去不去拉萨?米卢几经权衡,还是不情愿地取消了计划。
后来记者在拉萨向旅游、铁路、公安等各方人士求证,所有人都否认发生过“暴力袭击事件”,可以认定是一则谣传。不过当拉萨之旅的艰难被不断描述和放大,产生这样的谣传也并不奇怪。
旅行社的无奈
进入8月下旬,吴玉光找回了悠闲的感觉,每天下午泡壶绿茶,甚至在电话里和四川老乡摆摆“龙门阵”。这在此前的一个半月里是不可想象的。作为西藏中国旅行社国内部的经理,吴玉光在青藏铁路通车后经历了短暂的兴奋,整个七月,她几乎每天都要接待不止一个内地团队,忙得午饭都没时间吃。
但幸福的烦恼很快就来了。“两票”紧张,很多游客要么拿不到布达拉宫的门票,要么拿不到回程的火车票,旅行社因“违约”而被投诉的事情差不多每天都有。吴玉光的一个同行接了一个17人的旅游团,因无法买到回程的火车票,他无奈之下自掏腰包,买了17张机票,赔进几千元,但没有如愿坐上火车的游客们并不满意,还是对其进行了投诉。
作为正规的大型旅行社,吴玉光不可能违反规定,雇人排队然后高价卖给游客。“到了后来,干脆就不敢接团了。”吴玉光说,西藏中旅目前承接的内地团不如高峰时的一半,他们的主要业务竟变成了预订机票。
云南世博国际旅行社的何涛8月末带团走了一趟西藏,以导游的眼光来看,他认为西藏的旅游管理体系还不足以接纳这么大的客流。仅以导游为例,真正具备专业水准的导游非常少,虽然每年都有大量短期“援藏导游”,但何涛觉得他们对藏族文化的认知太过肤浅。
居高不下的物价
在拉萨市内的大型超市里,内地一般标价1元甚至更低的某品牌纯净水,这里至少要卖1.80元。由于运输的原因,西藏人在日常生活上一直要承受更高的物价,这一情况并未如人们预期的那样,随着铁路的开通而有所改善。
青藏铁路“七·一”前有过长时间的试运行,那一阶段会有部分货物通过铁路运抵西藏。而客运正式开通后,所有铁路货运全部停止,公路货运反倒借机提价。正英商行的马老板主要从事方便面批发生意,他觉得游客的增加对生意没有什么影响,而铁路车皮搞不到,倒使得运输成本略有增加。以前一箱方便面的批发价是17元,现在涨到了17.50元。
隔壁虎山商行主营饮料生意,则明显感到铁路开通后货“走得快了”。
略显盲目的人群
重庆人孔祥贵在外打工多年,今年7月,他辞去一家建筑工地的工作,从深圳赶到兰州,排了一夜的队,幸运买到第一列兰州-拉萨的火车车票。一方面,他想亲历这历史性的时刻,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到通车后的拉萨寻找工作机会。
8月29日,孔祥贵买了回程车票,在拉萨转悠了差不多两个月,他见到了无数与自己类似的略显盲目的求职者,却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合适的工作机会。“我会珍藏首列列车的那张车票,它是我这两个月的惟一收获。”孔祥贵很是无奈。
9月1日傍晚,T23次列车从重庆抵达拉萨,据列车员介绍,车上大约有一百名乘客来西藏不是为旅游,而是为了找工作。由成都开往拉萨的列车,情况也大抵如此。
由于地缘上的接近,四川、重庆与西藏的交往远远超过其他地区,有一种说法认为成都就是西藏的后院,也有人把拉萨戏称为“小成都”。作为劳务输出大省(市),四川和重庆的打工者在拉萨外来务工市场占了绝对多数。铁路的开通,尤其方便了他们到西藏寻找机会。
据西藏劳动部门预测,2006年涌入西藏的外来打工人员可能超过50万人,而以西藏的经济发展水平,显然不足以提供这么多的工作机会。就业压力巨大,部分打工者像孔祥贵一样黯然离开,还有许多人选择留了下来。
最近几个月,拉萨的刑事案件发案率有所上升,有关方面认为,这与外来人口增加、就业形势严峻不无关系。作家慕容雪村的一个朋友更真切地感到了治安之忧。去美国定居之前,他希望做一些公益之事,于是到藏区支教一个月,没想到从拉萨离开之前被窃,手机、相机、笔记本电脑无一幸免。
商业潮涌
除了打工者,拉萨也吸引着另一类人的注意力。吴玉光说,她接待的团队中,相当多的游客观光的同时也兼顾商业考察。吴玉光注意到,这些人中,尤以汽配、餐饮住宿、矿产开发等行业的考察者居多。
地域文化也成为吸引外资的标签。这个夏天,拉萨的各类博览会一个紧接着一个,而在2006年拉萨房博会上,藏族传统节日雪顿节的概念也首次被引入。拉萨市政府甚至宣布,以往按藏历举行的雪顿节,为了更好地为经济发展服务,应该按公历每年固定日期(与雪顿节有关的宗教活动例外)。
西藏时代置业房地产开发公司成立于2003年,据公司办公室主任陈永忠介绍,拉萨的房地产业前几年市场化程度一直不高,今年明显感受到了整体水准的提升,以及竞争的加剧。“拉萨今年新成立的房地产企业就有8家,这还不包括很多从内地进入的。”按陈永忠的估算,拉萨的商铺租价今年至少上涨了10%,而住宅的租售价格涨幅更大一些。
文化传承之忧
一个更开放的西藏,将给藏民尤其是年轻人带来什么,时间会慢慢述说改变与坚持。
拉萨某高中年轻的英语教师罗布曲珍说,由于自己属于公职人员,不能参加日常宗教活动。“父母清晨起来,第一杯水都要先敬佛像,家里也会经常请喇嘛来做法事。但孩子们一般不会出席。”
在被问到是否也会去磕长头时,在北京中路一家酒吧担任服务员的18岁女孩卓玛很夸张地蹬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24岁的罗布曲珍大学毕业不久,最近她在利用业余时间学习藏文,因为将来想研究一下藏医药。随着与外界接触的增加,绝大多数藏族孩子都知道掌握中文对于未来更为重要,罗布曲珍所在的学校里,已几乎没有学生选修藏文了。
慕容雪村去年9月来到拉萨生活,他希望下一部小说可以在一座远离尘嚣的地方完成。但一年过去了,电脑里的小说还只有6000多字,他一直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感觉。一方面,总是要不断接待从各地来西藏游玩的朋友,搞得拉萨的生活丝毫不比深圳或杭州清静;另一方面,让慕容雪村郁闷的是,拉萨从气质上与内地城市越来越缺少差异,到处人流涌动,甚至出现了堵车的情况。
与那些思量着要不要去拉萨的人们相反,慕容雪村开始考虑,要不要尽早离开。
9月27日,米卢离京返程,他依然惦记着西藏。或许他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坐火车进藏的最好时机。经历了铁路通车后几近狂热的进藏热潮后,严酷的旅游困境又令多数人望西藏而却步。8月末到9月初,西藏游突然从峰顶跌到谷底,团队游客人数甚至不如往年同期。但“两票”不再难求,各方面的热情似乎又被撩拨起来,游客数量的快速回升,使得“两票”在9月中旬重新紧俏起来。
业内人士预期,随着上海和广州十月开通进藏列车,“黄金周”期间,拉萨将再次感受那个疯狂7月的兴奋、躁动与焦虑。
让慕容雪村郁闷的是,拉萨从气质上与内地城 市越来越缺少差异,到处人流涌动,与那些思量着要不要去 拉萨的人相反,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尽早离开。
据西藏劳动部门预测,2006年涌入西藏的外来打工人员可能超过50万人,而以西藏的经济发展水平,显然不足以提供这么多的工作机会。就业压力巨大,部分打工者像孔祥贵一样黯然离开,还有许多人选择留了下来。
图4-大昭寺——这座公元647年松赞干布为纪念文成公主入藏而建的寺庙门前,,磕着长头的朝拜者、转经人、小贩、四方游客,互成风景。
改变一切皆不可阻挡
图5-雄伟庄严的圣殿布达拉宫,每天不知要迎来多少南来北往的转经人!
图6-或许对于游客来说,只有那传统的、蕴籍了藏族菁华的布达拉宫,才是他们千里跋涉寻觅的净地
一边是农村和牧区千百年如一日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一边是西藏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在孔安眼中,藏人既有保留传统的愿望,也有现代化的渴望,但传统和现代化往往相互排斥。
近两千公里长的青藏铁路的开通,又将如何改变西藏?
作为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的记者,孔安(Anthony
Kuhn)在今年的夏季前往西藏进行采访。这已是他第二次进藏。与2002年从成都坐飞机经茶马古道抵达拉萨不同,此次,孔安选择了青藏铁路,希望能够了解这条近2000公里长的钢铁长龙如何贯彻自己的意志,并改变西藏。
西出西宁,横跨格尔木,遥望唐古拉山口,想象圣城拉萨,48小时的路程对孔安来讲并不漫长。这个灰黑色头发、操一口几乎没有瑕疵的汉语的美国人,迅速融入到了软卧(富人)和硬座(工薪)车厢的人群中去。
不可否认的是,这条路对于列车上的其他中国旅客来说,其意义与孔安绝不相同。在这段轨道上,中原与藏地的历史与现实交错汇聚着。
在青藏铁路近2000公里的长度上,青藏公路一直不离不弃地“依附”在铁轨的一侧。这条曾经的唐蕃古道,1300年前正是16岁的大唐文成公主入藏之路。时至今日,文成公主带给藏族的改变仍然被延续着,其本身也被神化。
在青藏铁路的另一侧,湟水河静静地流淌着。当文成公主走过唐蕃古道700年后,湟水河畔走出了一位更具现实意义的伟人——宗喀巴。这位不世出的天才,以自己的出生地为名(“宗喀”,藏语意“湟中”,今青海塔尔寺一带),只手改变了整个藏地的宗教格局。仅仅16岁的年纪,宗喀巴便沿着湟水河畔入藏学佛并修成正果,在藏传佛教陷入颓势之时创立格鲁派,重振佛法,被尊为教主。他和后来格鲁派活佛体系的达赖、班禅,一同成为藏民顶礼膜拜的神。
事实上,被湟水河与唐蕃古道夹在中间的青藏铁路,已被很多人视为继文成公主与宗喀巴之后,又一股会深刻改变西藏命运的力量。
铁路将把各地的人带入西藏。“我遇到了河北人、山东人,他们买了去拉萨的坐票,要去寻找机会,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孔安说,“如今的拉萨,川菜饭馆林立,四川人已经占领了拉萨的餐饮业。”
作为一个美国人,孔安对于西藏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怀,他希望去了解并报道这个曾经封闭的纯净世界。
“在美国没什么人真正了解西藏,美国人对藏民的生存满怀好奇,(那是一个)非常新鲜、时髦或者说神秘的世界,类似之前美国人对南非的好奇感觉。”
入藏前,孔安找了很多英文资料,提前阅读了几本有关的书籍。他认为,他已经比一般美国民众更了解西藏,“一般美国民众可能听说过达赖,其它的很少有人清楚。从好莱坞得到的信息有时并不可信。”
孔安给自己拟定了四个选题,介绍八廓街、西藏经济、青藏铁路以及年轻藏族菁英。对于他来说,大多数时候,用一种高度商业化的美国眼光研判一个前工业经济与远古的农牧经济,是一种有趣的视角。
“说老实话,第一次到拉萨,除了觉得天真蓝,头真晕之外,并不觉得这里和中国其他城市有区别,中国的城市都是一个样,拉萨也不例外。”孔安顿了顿,道:“今年再去,高原反应就没有那么强烈了,中国官员跟我说,原因是拉萨河谷那边种植了大片的树和草,可能因此氧气含量多了。”
对于孔安这样的境外媒体记者来说,氧气含量并不是西藏在青藏铁路通车后主动改变的全部。“我听说入藏证制度可能明年要取消,西藏或许会变得和中国其他省市一样,可以让外国人随意流动。”孔安说,往年,境外记者如果想去西藏采访,都要到各地政府的外事办办理“入藏证”,在机场出示该证才能买到前往西藏的机票。“现在虽然没有明确说取消,但基本上没有人审查我了,上火车填的一系列文件也没有要,政策在一点点松动。”
川菜馆、大酒楼、洗浴中心、酒吧、专卖店,孔安细细数着拉萨见闻。在他眼里,拉萨的新城几乎和中国其他地方没有区别。
面对改变,部分藏族菁英的感触则要强烈得多。泽朗王清是藏族菁英中比较善于接受新事物的一员,他是“玛吉阿米”——一家坐落在拉萨最有名的八廓街上的西餐馆的主人。在快速变化的拉萨城中,八廓街几乎惟一保持了与19世纪初大致相同的藏式街道。连同属于泽朗王清的“玛吉阿米”,八廓街成了几乎所有到拉萨的人必去之处。
“现在的年轻人对于曾经的游牧生活感到厌倦,他们向往更现代的,这是他们的选择。”泽朗王清轻松地说,“他们喜欢穿牛仔裤、班尼路看大片而不是穿喇嘛服研究大藏经,时代早已发生了改变。”
他认为,西藏尤其是拉萨的一些旧貌已经无可避免地消失,想弥补也“为时已晚”。在这种变化中,泽朗王清的“玛吉阿米”每日客流量从铁路开通前的200多人飙升至六七百人。“从经营上这是个好现象,但另一方面就不好讲。”他平静地说。
娶了北京妻子,并已在北京开了两家分店的泽朗王清还打算把分店开到美国去。他承认,作为经济落后地区,不管人们心中对于传统多么虔诚,也无法抵制对生活质量的向往,“这几乎是一定的,这个趋势无法逆转,而且任谁也不能阻挡。”泽朗王清用汉语静静地说着。
据说,这位成功的藏族商人总是喜欢站在罗布林卡的大幅壁画前凝视,这是一幅创作于19世纪初的壁画,其中描绘了一个世纪前八廓街的街景。壁画中,他所租赁下来的黄房子“玛吉阿米”就在街的东南角上,和现在的位置一样——门前挂着藏式茶馆的牌子。
一个世纪中,这里成了活的经典。
而孔安在采访过程中愈加发现,如今的西藏经济已越来越难以保持曾经的“自然风格”,这种自然风格一旦失去,西藏将不可避免地卷入到全球化经济的齿轮中。
“西藏的游牧民大多居住在乡村,他们渴望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而目前西藏城乡收入差距据我了解达到大约1:4,高于内地的1:3。而发改委告诉我,至今西藏90%的财政支出来自中央,而且1988年之前,西藏的地方收入为0,就是这种现实。”孔安清楚记得每一个数字。
“外来强势文化必然会改变一些东西,人们应该平静地接受这种改变,这是文明进步、发展的必然,但是发展这个词语本身就很难说清楚。至少经济上,人们确实很难抵制住诱惑,比如纳木措那些强买强卖的藏民,丢失了朴实的传统,无法把握自己。佛说,面对诱惑,如果你无法抵制欲望,将会给你带来无尽的困扰、烦恼、痛苦,这确是一个悲哀,而且,一切皆不可阻挡。”泽朗王清如是说。
采访结束的时候,孔安给笔者发来了他曾经采访过的一位转型为商的牧民的话,他这样说:“首先,和我家乡的朋友比,我有优越感。我坐着飞机见过了许多大城市。但当我回到家乡,我发现他们虽然一无所有,但极其幸福,而我的新生活却充满了种种忧虑。”
孔安给自己拟定了四个选题,分别介绍八廓街、西藏经济、青藏铁路以及年轻的藏族菁英。对于他来说,大多数时候,用一种高度商业化的美国眼光研判一个前工业经济与远古的农牧经济,是一种有趣的视角。 (责任编辑:宛振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