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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没有金庸的武侠创作,二十世纪的文坛必将失色不少。他笔下的人物个个都是曝光率极高的“当红”明星。这个如此执着于编故事的高手,这次将讲述关于他自己的故事。
杨:作为人生的境界,您现在最希望自己能够达到一种什么境界?
金:我现在年纪大了,我希望把学业告一个段落之后,平平淡淡过生活,过一点清闲的生活,能够游山玩水一下。
自从16年前卸任《明报》社长后,金庸把更多的时间分给了社会活动和各地游学,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也许就是1999年他受聘于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担任第一任院长,并获得博士生导师资格。此后,关于金庸的学术水平和任师资格的争论,一度成为学术界的焦点之一。2004年底,金庸辞去了浙大职务,开始在英国剑桥大学攻读历史学硕士学位。2006年8月,在这位专注的好学生暑期放假期间,杨澜在香港二度采访了他。 韦小宝的命运 还是不让他“家破人亡”
杨澜(以下简称杨):查先生,非常感谢您在8年之后再一次接受我的访问,还是在这个办公室,还是有无敌海景。
金庸(以下简称金):希望再过8年,我在16年之后再见到你,但不一定,可能这个办公室没有了。如果8年之后我再有价值,你觉得访问有意思,我跟你聊聊天,很高兴的。
杨:最近很多人都在议论,说您正在修改自己的武侠小说,特别是《鹿鼎记》里韦小宝这个人物。好像您会对他的结局有所修改,说是不是您的社会责任感更强了,不要让青少年去学习韦小宝,所以要把他的那个结局写得差一点?
金:有过这个想法。因为现在武侠小说修改了7年,我全部改完了,从《书剑恩仇录》开始改,有15部小说,每一部小说大概有时候要改大半年,所以前后改了差不多7年。《鹿鼎记》我酝酿很久,常常也觉得有很多年轻读者写信给我,他说我最喜欢韦小宝,我想模仿韦小宝,所以我觉得虽然小说不是社会教科书,不一定要教人家怎么样做,但是如果社会影响不好,我觉得也是不好的,所以我希望读者看了我的小说之后受到良好的感染。因此我曾经想过把《鹿鼎记》的结局最后大大修改一下,我想了故事,我想写韦小宝他喜欢赌博了,他现在很有钱了,我想写他赌博遇到高手,人家骗他,他钱输得很厉害,而且他跑到云南去,我想写碰到他几个老朋友,有个老朋友敲他竹杠,他就给钱了,老朋友很坏,要把他抓到北京去见皇帝,他就很怕,我想写他很倒霉的时候,他几个太太逃走三四个人。
杨:逃走三四个人,还有三四个人留下来。
金:我想使他受点教训,我想对读者而言这个印象好一点,但是有很多读者表示反对。实际上我写小说人家赞不赞赏我不去理,但是人家的反对我觉得很有理由。
杨:他们反对的理由是什么?
金:他们认为《鹿鼎记》这部讽刺性的小说并不是叫人家学哪一个,韦小宝也不是正面的主人公。我一直主张写小说要表现人性,表现人的情感,所以韦小宝这种人在清朝的时候可能存在,民国时候可能存在,现在中国内地有,台湾有,香港也有,而且在全世界有华人社会的地方韦小宝这种人还是有的。所以我写韦小宝这个人,写他这种个性,写他吹牛,他求生存,这种人中国好像几千年来几百年来就是一种特别的现象。我写韦小宝就想到鲁迅先生写阿Q,他写阿Q主要是写阿Q的一种精神胜利法,我就觉得中国人性格中间最最重要的就是自己要求生存,只要人家不打死我,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而且要赚钱,想自己要发达,什么事无所不为,什么手段都可以用,所以最后我想既然有这样一种人,就不一定写他赌钱输了,因为这种人不大会输的。
杨:所以您决定不改这个结局了,还让他继续有着七个老婆和很多的钱财。
金:是。
大英雄的命运 也有卑鄙的一面
杨:最初开始写武侠小说,这个时候是为了一个乐趣是不是?
金:最初是工作上需要的,我在《新晚报》做编辑,我跟梁羽生是好朋友,也是《新晚报》的同事,常常谈武侠小说,人家知道我对武侠小说很懂,所以他写武侠小说写得很成功,他不写了要我接上去,我就接下去写。
杨:你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写到那么受欢迎是吧?
金:不知道,我就试试看,我从来没写过小说。
杨:那时候用什么时间来写呢?
金:写这样一篇连载大概只要一个钟头,什么时候都写过,吃过晚饭,睡觉之前,下班之后。
杨:你会不会写到自己也很兴奋的那种状态?
金:也很有兴趣的。
杨:你觉得写到哪一本小说或者是写到哪一个人物的时候,你决定必须要这样写下去,对自己有很强的信心了?
金:《书剑恩仇录》一开始写,我就准备写陈家洛,还有霍青桐跟香香公主一对姐妹,这三个人我想好了就写,写了他们之后,跟他们情感上有联系了,就产生兴趣了。
杨:其实应该说,陈家洛的身上也反映了你当时年轻时代和书生时代很多的理想。你看他又是一个富家公子,又能文又能武,又很维护正统是吧?各个方面都那么完美,在这之后好像没有一个英雄是像陈家洛这样来写的。
金:也可以说,中国知识分子陈家洛,现在我回想,也有很多缺点,很多想象不实际的地方。
(自从1955年《书剑恩仇录》石破天惊般地问世之后,金庸的武侠江湖从此风生水起、群侠并出。如果说最初的几部作品还是以浪漫成分居多,那么到了《笑傲江湖》,人们已经可以明显地体会到金庸对政治和现实的隐喻。其中的令狐冲也好,任我行也罢,还有被无数次演绎过的东方不败,他们或自由不羁或唯我独尊的鲜明性格和言行,无不透露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金庸对社会变化和复杂人性的思考。)
金:其实《笑傲江湖》我想这种权力斗争在政治环境之下什么时代都有,所以《笑傲江湖》没有时代背景,清朝也可以,明朝、宋朝、唐朝每个时代都一样的,不论哥哥弟弟、父亲儿子碰到权力就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干了。
杨:在这部小说里出现的令狐冲跟你过去写的郭靖、杨过、张无忌这些都有很大的不同,他是很有自由思想的一个人?
金:我特别强调一下,个人如果没有权力的欲,没有名利的欲,我就自由自在,潇潇洒洒,但是如果大家权力斗争很厉害的时候,你想自由自在也不可能。
杨:所以其实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您对过去所谓英雄形象的反思在里面?
金:中国自古以来有一种隐士的欲望,希望不要做官,能够退隐,但是在当时要退隐不容易,所以一个人能够脱离名利牵绊,能够不受权力的控制是很难的事情。
杨:在你小说中出现的这些大侠,从陈家洛到郭靖、杨过、张无忌,然后乔峰,然后到了令狐冲再到韦小宝,似乎我们看到你笔下的英雄从原来正统越来越走向叛逆,当然韦小宝是一个可能更反英雄的角色,这是不是反映出你当时有一种悲观的情绪?
金:不是,我可能是越来越对人性了解多了,年纪大了对世界上的事情了解多了,年轻的时候崇拜英雄,好像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但年纪慢慢大了之后,知道这个大英雄后面其实有他自己卑鄙的一方面,有他见不得人的一方面。
杨:也有很矛盾的一方面,像乔峰最后只有自杀才能够了结自己的痛苦,是吗?
金:是,到后来这些人性的困难就慢慢了解了,起初写的英雄人物,写得黑白分明很简单,鲁迅也分析过这个问题,中国的小说以前都是“坏人就是坏人,好人就是好人”。人性没有这样简单。
他求学的命运 两次被勒令退学
杨:上中学的时候你曾经因为写了一篇文章,取笑训导主任被勒令退学,那也算是你第一次对传统、对已有制度的一种叛逆?
金:对,有叛逆性,很自然的,我觉得训导主任对同学很不公平,我们下午有空就下棋,他来干预,说不准下棋。我觉得非常没有理由,当时觉得很气愤就写一篇文章讽刺他一下,后来这个训导主任坚持要把我开除,我当时在学校念书是免费,可以有饭吃,可以有地方住,后来开除了就很彷徨了。
杨:但是后来你考取中央政治学校的外交系,又被勒令退学,那又是为什么呢?
金:中央政治学校是国民党的党校,这个学校比较难考,在这个学校里因为党校有一批职业性的学生,特别是国民党的或者青年团的这些人,他们就要求我们一听到蒋委员长这个名字马上要站起来,脚这样一靠,要立正。当时我们鞋也没有,袜子也没有,很穷,校长到学校来见学生,要发新的鞋,新的袜子,所以大家很欢迎他来,但是你这样一靠,好像很看不惯,好像有点无耻这样子。
杨:你怎么表达自己,这次又是写壁报吗?
金:不是,有的同学说我不赞成这样子,一听到他声音就要站起来,脚一靠,我们尊敬他心里尊敬就是了。反对派就说,你不这样你是异党分子,这些人就把学生拉到台上去打他,叫他们跪在地下忏悔,我跟训导主任去交涉,我说用武力暴力叫他跪在地下不应该。
杨:所以说你也被开除了。
金:到了学期终,也不是开除,他说你在我们学校思想不是完全党国化,所以应该退学。
他从政的命运 过去被左派批,现在被右派批
(也许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边深陷于金庸的武侠世界不可自拔,一边又抑制不住地好奇这些沁人心俯的情节,金庸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对于如何讲好一个故事,金庸从来不谦虚自己的天赋。而无论是写作还是经营报纸,他确实都表现出了过人之处。但是唯独涉足政治,恐怕旁观者会感叹他的“心有余而路不平”。在经历了上世纪60年代同左派激进分子的激烈碰撞后,到了上世纪80年代,在参与《香港基本法》的起草过程中,金庸提出的方案又遭到了民主派的猛烈抨击,从而令他经历了文革之后的又一场论战风波。)
杨:在这之后您担任了《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政治体制小组的组长,也推出了所谓主流方案,曾经有一段时间民主派对您的攻击也很厉害,您也在《明报》上又跟他们开始了第二场大的笔战,这一次的感觉跟文革的时候那个感觉有什么不同?
金:我就觉得中国文化应该值得保护,中国文化不能够一笔抹杀。
杨:因为他们当时对你的批评就说你可能是两面倒,从过去被左派批评,现在是被右派批评,他们也说一些很难听的话,觉得是不是您已经堕落了等等,对您来说您的主张其实没有变?
金:我觉得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正确的,他们是错误的,你是牺牲香港人七八百万人这个福利经济去胡搞,明明搞一件事搞不成,把香港搞垮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杨:是从香港的角度?
金:我是为了香港好,当时跟左派斗争也是为香港好,现在跟这些民主派斗争也是为香港好,你牺牲香港利益为你自私自利目的,我觉得这种事情不能做。
武侠小说的命运 以后不写古代,可能写现代了
(虽然金庸常常为笔下的武侠人物选择“潇洒归隐”的结局,但是在现实的江湖中,也许谁也无法轻言退出吧。)
杨:您曾经说过一段话,说武侠小说是没有前途的,因为这些古代的事情离现在的生活越来越远了,但是在现实中我们恰恰看到金庸的小说被无数次改编,然后可以成为电脑游戏,然后成为每一代年轻人的主流的通俗文化产品,这之间有矛盾吗?
金:我没有说武侠小说没有前途,我的意思是要发掘武侠小说越来越困难了。如果有聪明才智之人,那么这些资料也可以发展的,我想将来武侠小说的前途不是写古代了,可能写现代了。
杨:当然我们看到西方社会有他们的蝙蝠侠、蜘蛛侠还有超人,中国也有这些飞檐走壁的英雄,所以有一些学者一直说,其实武侠是中国人自我陶醉或者是自我麻痹的一种方法,因为根本没有那样出神入化的武功存在,是不是因为一些中国人一直很自卑,所以需要有这些超现实的英雄来拯救我们?
金:我想其实这些人对武侠小说不懂,武侠小说并不是表面上好像有武功,或者一些奇怪的技能,武侠小说精神在侠,这个侠字不是武字,侠就是为了牺牲自己利益去帮助人家主持正义,这种精神在社会上永远存在,只要人与人之间有关系,这种侠的精神永远存在,因为武功只不过是武侠小说细节化、容易使人家了解的原因,容易表现的一种方式而已,太注重武功的话,这种人对武侠小说完全不了解。
(《杨澜访谈录》供稿,《东方卫视》10月1日、8日分两期播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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