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为修路所惑的普米族村庄
■冯永锋
普米族是中国“特少数民族”之一,人口只有三万多人。云南怒江州的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有普米族两万多人。兰坪县河西乡箐花村的玉狮场是一个最纯的普米族寨子。 这个寨子的人,一直以两个传统为荣,一是他们多年来持续地与地方政府派来的“砍树公司”抗争,保护着村庄周围的天然林;二是他们一向认定此村是普米族文化的名宗正派,所有的人,要学普米文化,要学普米语,都该到这个村子里来“朝圣”。
天然林与传统文化,是一种相伴共生的关系。文化就像鸟一样,需要天然生态的适度荫庇。如果“树子”被砍了,文化的气场也会随之涣散;如果文化断根了,对于天然林的尊重淡漠起来,人随之也会妄念追心。
然而,不论是文化,还是天然林,目前都遭遇了道路修通的威胁。玉狮场的人,突然陷入了对道路的畏惧之中,尤其是当修路成为一种“内生”的行为之际。
修路的钱是卖树的钱
箐花村村委会主任杨周泽就是玉狮场人。和所有传统的普米族人一样,这个44岁的村寨中坚,对天然林一向保持着敬畏。他一直在说:“我们普米族与天然林是共存亡的。箐花村是云南森林覆盖率最高的地方之一,好像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位;玉狮场,又是箐花村里森林覆盖率最高的,我猜达90%以上。”
2004年,国家林业局的相关政策有所松动,允许一些地方合理砍伐、开发少量木材,以支援国家建设,也给村委会的集体财富引来一点活水。但有四个严格要求,一是只允许砍云南松;二是严格按照指标进行砍伐;三是砍伐前,每棵树都要进行逐一标记;四是只许卖原木,不许加工。
2004年,箐花村获得了1000立方米的砍树指标,当时的原木开发转让价格是每立方米230元左右;2005年,箐花村又获得了1000立方米的砍树指标,单位转让价格是260元。杨周泽说:“这些木材都是一个四川老板来承包砍伐的。两年来村集体通过卖树子,获得了将近50万元的收入。这些收入,经过我们的力争,乡里没有截留一分钱。”
这些钱,有些用于还债,有些用来支付了“农村电网改造”时家家户户的电表钱(每个电表200元),有些用来做了“整体建设”,也就是给村委会盖了办公场所。还有10万元左右,今年6月份,雇了台挖掘机,修了半条从村委会所在地箐口村通往玉狮场的“村社公路”,全长将近4公里。由于雨水大,夏天修好的路,现在已经冲得七沟八坎。
路正好修到了玉狮场通往箐口村的垭口处,从玉狮场可以看到垭口;从垭口眺望玉狮场,整个村寨都控制在心。“这半条路是在原有人行小路的基础上扩充的,由于经过的林子少,经过的田地少,所以我们很容易就修了。剩下的半条路,有点难,我们得等乡政府的支持,得等林业局的批准,因为上级不支持,经费没有着落;林业局不批准,无法砍除道路经过路面上的树子。”
兰坪有世界最大的锌矿。杨周泽的弟弟杨周明,是怒江州最著名的企业金鼎锌业集团一分厂的党委书记兼厂长。他说:“路修好了,能通车了,我们村子致富就方便了。村民有个急性病痛,也能快速送到医院去,不会再因为路不好而误事。”
金鼎锌业集团的党委书记杨道群可能是当前兰坪县普米族人中最大的官员,他十几岁就离开了玉狮场“参加革命”,他说:“玉狮场原来是茶马古道上的一个重要位点,以前村里全是青石板路。后来似乎是在大跃进的时候,这些青石板全都挖起来了,拿去修水道。现在村里的道路非常难走。所以,我在想,有这笔钱,不如先把村内的道路先修好。再说,从箐口到玉狮场的路很绕道,最佳路径是‘人马驿道’——这是当年砍树公司为了补偿我们村的树的损失给我们修的,现在是出村的主要通道。我曾经建议过,应当以原来的人马驿道作基础,拓宽一点,直接修从玉狮场通往河西乡的道路,这条路是最直捷的。”
曾经为护树而拒绝道路
玉狮场所有的人都记得自己的“护树拒路光荣史”。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国家、省、州、县相继成立了“砍树集团”,从东北调来的经验丰富的职业砍树人,举着斧头,支着帐篷,开动油锯,修通道路,一天天逼近了玉狮场的“势力范围”。玉狮场的人拼死理论,多次直接与砍树集团发生了冲突。
杨金辉今年46岁,现在是村里文化馆的馆长,过去曾经担任玉狮场自然村的“社长”。他说:“村里的老年人很担心,对我们说,如果森林被砍了,灾难就会出现了,他们要我们勇担保护责任。路修到哪里,哪里的树就会被砍光。当时我们全村几十个人就冲到了大垭口,拦住砍树集团的人。当时我和另外一个人带了斧头,怎么说他们也要砍树,我们两人抡起斧头,把他们锯好的板材全都砍上了伤疤,让这些板材报废。不久,怒江州的副州长赶了下来,答应先不砍玉狮场的树子。这样的冲突发生了很多次,每当他们逼近我们村庄的领地范围的时候,我们村里就会出人与他们理论,‘官司’都打到了县里、州里。当然,我们是村民,有时候也抵抗不住,为了保护更多的树子,有时候也得听任他们随便砍走一部分。”
好在1998年,国家发布了天然林保护政策。地处长江上游,又处于“三江并流”区域内的怒江州,放下了“森林屠刀”,从过去的主要吃木头饭,开始谋求其他的发展出路。玉狮场周围的森林得以幸存。玉狮场周边的山上,仍旧有大量粗暴砍伐时代的遗迹,巨大的树木尸体横陈,树桩倔强地不肯腐烂,惨不忍睹。
通往玉狮场,还有“第三条道路”,就是修到了村背后大垭口的林区公路。这条公路弯曲盘绕,从河西乡到村后的大垭口,要费时两个小时左右,而从“人马驿道”步行回村的人,走路可能都比开车快。
前几年,杨道群和杨周明等人,想给村里修希望小学。他们认为百年大计是把小学建成钢筋水泥结构,而不是采用传统的泥木结构或者纯木结构。为了运送建筑材料,必须利用林区公路,再打通从大垭口到村里的道路。这截需要打通的路不长,两三公里,但是遭到了反对。
“我当时还骂了杨周明。”“土风计划”的创始人、著名音乐人陈哲说。
陈哲是为了复兴普米族的传统文化而到玉狮场的,从2002年开始,他努力让玉狮场成为土风计划的“文化传习基地”。他认为,修路对玉狮场的经济发展意义不大,因为村里的农产品像苹果、洋芋、苞谷,和畜禽产品如牛马羊猪鸡等,在当地集市几乎都卖不上好价钱,能够供销售的数量也不多。“而道路修通,对村里的文化破坏却可能很明显。更直接的危险是:从大垭口到村里的那一段路,正好通过村后的森林。村后的森林实际上是全村的‘地基命脉’,如果村后的林子被毁坏了,雨水一冲,积以日月,很可能就出现山体滑坡,到时候,整个村庄都可能毁于一旦。因此,我极力反对修这条道路。”
杨周明说:“他骂了我,可我不怪他,因为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们村好。但我还是要修路,因此我必须把材料运到场,把学校盖起来。我们小时候上学要走很远的路,不能让娃娃们继续这样走下去了。”
正是因为运输不便,这所去年竣工的希望小学花了“三倍的价钱”。杨周明开玩笑说:“我计算过了,这所学校一共1800吨,这是一所‘1800吨的学校’。光直接投入就达40多万元,还不包括村民自发投入的人工和一些材料。不过这条路现在走的人很少,因为雨水很快就把路冲坏了,慢慢地就恢复了原样,所以,陈哲老师后来也不再追究了。”
40万元可帮助村里走上致富之路
杨金辉内心一直有一个深深的怀疑:修那“半条路”,是木材老板给的钱。“要想富,先修路;修小路,致小富;修大路,致大富。这个理论现在很流行,可在我们玉狮场,似乎不太行得通。我怀疑老板出资修通这条路,一是为了传说中的铜矿;二是为了砍玉狮场的树。现在的木材老板都非常精明,他垫钱修路,肯定有交换条件。上面虽然规定只许砍云南松,但只要他们把幕后功夫做足,完全可以把我们林子里的价值高昂的云杉、冷杉、榧树、红豆杉、铁杉什么的偷偷通过新修好的路运走。上面虽然规定只许砍1000方,但是谁也挡不住那些有背景的人,通过关系趁机砍走上万方。因为,林业局的关卡,有时候也挡不住那些有背景的电话,何况,林业局也可能得到好处。”
怒江州位于滇西北,这里有丰富的矿产资源。但往往都很零散,或者多金属共生,选炼困难。杨道群回忆说:“兰坪的锌矿,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允许开发以来,一夜之间,几乎所有的人都上山挖洞,‘全民吃矿’的情况持续了十多年,直到九十年代才进行整顿,成立了大型的金鼎锌业集团,高规格开发,环保开发。”
但是,滇西北许多地方的矿产仍旧在胡乱开发,局面失控。河西乡乡长和开源,拿出一份前不久刚刚上报给县政府的文件,要求在矿产开发时体现“当地人的利益”,体现“乡政府的利益”,体现“开发者的利益”。这份“为资源所在地的人民请求利益”的文件,据说在县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人都上山钻洞,结果是给政府交的税非常少,对资源的破坏非常大,对环境的伤害很深,对当地人的回报却非常少。我们乡前面的这条河,已经被大量的小型选矿厂排出的污水,污染了十多年,造成了大量的污染事件,引发了沿岸群众的极度不满。”
和开源想的不只这些。这个当过兵的普米族乡长,希望走“可持续发展之路”,他认为,河西乡应当种中药材,争取开发十万亩药材基地。他说:“我们这儿天然植被好,气候也好,传统的种植方式接近于有机农业,原本种苞谷和洋芋的土地,改种药材,完全适合。中药材基地如果发展得好,我可以向世界宣布,我们这提前实现了共产主义。”
乡里的雄心计划激发了箐花村的骚动。杨周泽刚刚带领全村的干部到丽江的通甸镇和香格里拉考察归来。这是他们几十年来的第一次大规模考察。“通甸药材做得很好,香格里拉的旅游开发对我们也有启发。我们准备开始试点,种植药材。生态旅游能做当然更好,如果有老板想进来投资,我们非常欢迎。”
杨金辉对药材种植不抱希望。“药材种植的技术含量很高,村民不容易掌握;依托外来的老板,风险也不小。如果都种上药材,万一卖不出去,怎么办?”
杨金辉算了一笔收入账,他家在村里算中等,一年的现金收入最多3000元,几乎全花在了正在上学的孩子身上。每年的现金收入,一是靠卖一匹马或者一头牛,能收入1600元左右;卖上几只羊,一只羊能收入200元左右;平时卖些鸡啊猪啊,“换点盐巴钱茶叶钱”。其他的,最多是上山采点松茸、羊肚菌什么的,卖给外地来收购的老板,一年最多收入300元。而纯粹的园地产品,几乎只够口粮。
因此,他最看好畜牧业。“如果信用社的小额贷款制度能够改变一下,不是当年借当年还,而是给我们五年的还款时间;或者有个扶贫项目投入过来,让我们全村的家家户户都有20头母羊,几家联合起来放养,或者成立养羊专业技术协会,根据周围牧场的承载能力,科学放养,共同销售,几年之后,应当有半数以上的村民能够脱贫,而这,根本不需要修路。”
他说,玉狮场全村接近90户人家,一只羊按200元算,家家户户20只母羊,预计需要40万元。如果家家户户都富裕起来了,村里的自来水问题、村庄内部道路问题、学校老师的工资问题、家庭的厕所和洗澡问题,都可以得到逐步解决。玉狮场所代表的普米文化,也会因为经济上的自信,而得到更有效的传承和保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