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蜿蜒的山路上,一个村民背着大捆松树枝,微微躬下腰,慢腾腾地走着。那捆银灰色的树枝,刚刚从森林里砍下来,还挂着几粒深褐色的松果。
“嘿!快停车!”在从云南德钦去往昆明的途中,克里斯蒂娜·米特梅尔叫住了司机,因为,这位女摄影师突然来了灵感。她对准那位脸部褶皱里嵌着灰泥的村民,飞快地按下快门。
这张“路边捡来”的照片,成了她最喜欢的作品。今年9月的一天,她向记者打开《跨国保护:一个全新的环保视角》一书,两三下便翻到这张摄于3年前的得意之作,说:“你看,照片里人类和自然之间多么和谐。通过照片,你就能明白,人类依赖自然而生存。”
“但是,我们在城市生活得太久,已经忘记了这个事实。”她说着摇摇头,梧桐叶型的耳坠一闪一闪。
事实上,这位39岁的女摄影师,一直试图通过她的影像作品,不断地提醒人们要牢记这个事实。从1996年至今,这样的作品,她已发表了5000多幅。
她希望借助影像,让人们感知到自然的力量,从而学会敬畏自然,保护自然。她萌生了一个创意,要把世界顶尖的摄影师组织起来,为保护自然做些事。去年秋天,一个名叫“国际保护摄影师联盟”的非官方组织在美国阿拉斯加成立,聚集了18个国家近60名自然保护摄影师。而克里斯蒂娜是这个组织的执行总监。
跟联盟里其他摄影师不同,克里斯蒂娜的镜头里不是野生动物和自然风光,而是世界各地的土著居民。因为,“他们和谐地与周围的自然环境相依存。”她这样解释,“不像我们这样无节制地向自然索取,造成大量的浪费和污染。”
1990年,克里斯蒂娜第一次进入土著部落。在亚马孙河南部的热带雨林,她与丈夫应邀到卡亚波人的家里做客。卡亚波人让她感到新奇,他们住在棕榈树叶作屋顶的茅屋里,睡两米多长、用棉花和线织成的吊床。据说,直到上个世纪50年代,这个土著部落才与现代文明首次接触。在原始森林中,他们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女人在自家的菜园里种植土豆、西红柿。男人则到森林里打猎,猎取鱼、乌龟和猴子。如果生病了,便到森林里采些药材,比如“瓜拉那”——一种看上去像褐色石头、能治疗慢性腹泻的“神果”。没有医生,他们由大自然控制着人口的增长。
到了收获季节,或者打猎的人们满载而归时,卡亚波人便举行庆祝仪式。他们戴上金刚鹦鹉的头饰,“看起来像太阳的光芒”。面部及上身画上鱼、猴子等动物的图案,吹起葫芦作的乐器,载歌载舞。
在克里斯蒂娜看来,这种与自然无比亲近的生活是热爱和尊重自然的重要原因。相比之下,城市人远离大自然,穿梭于汽车、高楼之间,“以为什么都是从商店里买来的”,忘记了一切原本是大自然的馈赠,进而对保护自然漠不关心。
“我想让照片成为重新串起人类生活与自然的纽带。”她说。
她的第一张照片,诞生于大洋洲的巴布亚新几内亚,主角是一个土著部落的武士。在一座高山的半山腰,整排的武士战斗归来。他们皮肤黝黑,身佩弓箭,衣着五颜六色;帽子是金色,据说是天堂鸟的羽毛;项链灰白色,是动物的骨骼和贝壳;腰间裹块齐膝的棕色布条。付了相当于人民币一元钱的小费,克里斯蒂娜拍下了处女作。
这位从小在墨西哥长大的姑娘,从没想到她会成为一名摄影师。只是因为嫁给了保护国际的主席罗塞尔·米特梅尔,时常会陪同丈夫到世界各地出差,她闲不住,便摆弄起了相机。最初,她只是个摄影业余爱好者,“把相机设置成自动,看到什么都拍”。
但她的摄影才能很快展露出来,她开始有意识地到一家艺术设计学校学习摄影。她那些十八九岁的同学,很羡慕这位米特梅尔大姐,“因为她能到世界各地拍照!”
可这并不容易。第一次到卡亚波时,她刚刚怀上儿子米奇。她跟着当地人去捕鱼,那是他们的主食之一。坐在独木舟上,河面上飘着树枝和杂草,空气中弥漫着鱼的腥味。虚弱的克里斯蒂娜拼命呕吐。
在一些土著部落,如果没有得到酋长的邀请,独自闯入会很危险。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她便遭到一个土著部落的袭击。数支锋利的铁箭向她乘坐的3米长的独木舟飞来,她不得不紧紧趴在舟上,才没有受伤。
土著居民往往是捕猎的高手。他们把箭毒涂抹在飞镖上,能够迅速地麻醉动物,或者在水里撒上植物的根茎,迅速降低水中的氧分,捕到足够的鱼。
“这样不是很残忍么?”有人这样问克里斯蒂娜。
“不,他们捕猎很有节制。”她解释道,“100多人分吃1只猴子和几条鱼。”这与盗猎者不同,不会为经济利益所驱动,将一片树林里的野生动物捕光。
“难道我们也要去原始森林里生活?”
“不,穿什么衣服、住什么房子、吃什么东西,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对自然有心灵上的依托。”她说,“明白自然对自己有多重要。”
但这个道理显然有很多人并不明白。在克里斯蒂娜第一次进入卡亚波之前,巴西政府正计划在卡亚波人赖以生存的一条河上建5座巨型水坝。来自20个卡亚波部落的千余名代表,在大酋长的组织下,向巴西政府表示抗议,他们齐声高喊:“你们是骗子!我们不需要电力,电力不会给我们食物,我们需要的是河水自由自在地流动!我们不要你们的水库!”
此外,卡亚波部落还不得不专门派人,在原始森林附近巡逻,严防外来的砍伐者和盗猎者,有时甚至发生激烈的冲突。
今年,卡亚波人又邀请包括克里斯蒂娜在内的环保人士和媒体,呼吁人们保护雨林。
“看,森林周围要么是玉米等庄稼,要么是被砍伐的痕迹。”一个月前,克里斯蒂娜应邀站到北京大学的讲台,向台下的学子展示飞机上俯拍亚马孙河的照片。这些影像发表在媒体上,一度引起强烈的反响。巴西当地政府被迫与部落签订了协议,保证不再侵犯热带雨林。
“这就是自然保护摄影师的独特之处。”克里斯蒂娜骄傲地说。她最崇拜国际保护摄影师联盟中一位叫迈克尔·尼科尔的摄影师。一位环保人士,曾凭借这位摄影师的照片造成的舆论影响,成功说服了加蓬总统,划出国土的11%来建造国家公园。
“不是拍完照片,拿点钱就走人,而是有紧迫的使命感和同情心,要拍出惊心动魄的照片,来促使人们保护自然。”克里斯蒂娜一脸严肃。
在中国,这样的自然保护摄影师并不多。“不要说自然保护摄影,即使只是拍摄野生动物,也是处在萌芽阶段。”联盟中唯一一名中国摄影师奚志农说。
“我们很需要克里斯蒂娜这样既懂得科学,又明白摄影的人。”联盟中的德国摄影师弗洛林·缪乐思说。在他眼里,克里斯蒂娜充满魅力:“在晚宴上,她会穿着得体大方。而在野外,她也能一星期不换袜子和衬衫。不管是哈里森·福特(保护国际的董事会副主席),还是亚马孙河的原住民,她都一视同仁。”
如今,这位女执行总监的办公室设在美国弗吉尼亚州的家里。那是一幢两层小楼。每天早上,她6点起床,为孩子准备谷物早餐。儿子米奇爱吃压缩饼干,女儿茱丽安娜喜欢2%的脱脂奶,就着草莓味的玉米薄饼。
把孩子们送上校车,她才能开始工作。可是,不时会听到铃声响,不是洗衣机提醒晾衣服,便是闹钟提示做饭。这次她到中国,还时常需要上网回复孩子们的E-mail,比如:“妈妈,长袖体恤放在哪个柜子?”
目前,最让克里斯蒂娜担忧的是传统土著文化的日益消失。据称,目前存在的6000多种土著语言中,已有3000多种濒临消亡。“这是回顾历史的窗口,如果丢失了,人类将一贫如洗。”女摄影师皱起眉说。
还让她担忧的是,不少土著部落里的年轻人,染上了城市人的不良习惯:抽烟、吸毒、浪费等等。而她本人,却养成了土著居民的好习惯:不住大而奢华的房子,不购买多余的东西,不佩戴金和钻石首饰。如今,她正尝试不戴银饰,“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要坚持”。
走过全球54个国家,她拍摄过美洲的印第安人、塞皮克人、安坦卓瑞人等多个土著部落,还有中国的藏族、苗族等少数民族。她认为自己的职责便是拍摄和展现,“告诉他们,自己的文化、语言和传统,对人类有多重要”。
站在北大的讲台上,她问:“你们知道自己的国家有多美么?”
随着古曲《梅花三弄》奏起,她播放起一张张美妙的图片:滇金丝猴在针叶林中飞来飞去,甩着玫瑰色长袖的藏族少女甜甜地微笑,紫色的马兰花在草原上绽放……
而其中的一幅,就是那位砍了一捆柴的云南村民。照片显眼处,是挂在那捆松树枝顶部、数颗拳头大的青头菌。背景,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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