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南台湾。这个地方,是一串小山围成的丘陵地。有尖山、文山、坔埔山、观音山、青草坡,另外还有乌柴林、三丛竹、大竹溪、无水寮等各个地方。赤山旁边有个湖,原来叫“大贝湖”,后来又叫“澄清湖”。在我家住的这条巷子里,只有我爸爸一个外省人。
紧邻着澄清湖有两个村子,一个叫梦里,一个叫鸟松。鸟松村和梦里村离市区不远,不过半小时车程。但是感觉上却很远,像是另一个世界。这里住的多半是“自耕农”,台湾话叫“做食人”。他们种水稻,蓄果园,养猪,养鸡,养鸭,养鹅。也有摆摊子做小生意的,卖饭团水煎包花生粽子三明治,卖笋子丝瓜,还有卖花果蔬菜的。也有人把祖产的田地果园卖给了建筑商,盖成大楼,自己给澄清湖管理处做职工,成了公务人员。还是老本行,专管湖边的园林树木。蒋介石原来有一个南台湾别墅,就在湖边上,现在改作澄清湖管理局办公室,开放给民众参观。
晚上,这儿特别热闹。夜市有卖烤肉串,卖红豆饼,卖凉粉,波霸奶茶,青草茶,卖小乌龟小金鱼,卖盗版光碟,还有打柏青哥的(一种电动游戏)。小学校园里有先生太太们在跳爵士舞。土地公庙前霹雳布袋戏的镭射光照得小庙金光闪闪。
菜市场斜对面是一个小学。小学紧邻着土地公庙,一道篱笆之隔,篱笆上有个洞,小学生小狗都适用。庙前面有一栋日据时期盖的老屋子,是个中西合并风格的两层楼四合院。这里现在还住着原屋主的后代———就是小学对面菜市场的鸡肉贩子一家。
很早时候,老屋旁边原来是猪棚,现在改成脚踏车(自行车)棚。车棚旁边有一片老榕树,很老了,榕树须挂到矮红砖墙外来。旁边地上有一片大王椰子叶,是台风天从小学校园那边飞过来的。老榕树下一地荫凉,看不见麻雀,但是鸟儿们成年肆无忌惮地唱着。现成的茶馆。没有人卖茶。但总有人在泡茶,长条板凳上蹲着几个穿汗衫的老人,地上睡着几只狗。听说,这就是“鸟松”这个名字的由来。梦里村就在澄清湖边上。很美的村子。早晨常常整个被罩在雾气里。村子三面有一个曹公浚绕着走。农家四合院留着一片空地晒干菜,晒谷子。竹竿挂着衣服,报纸包着新生的芭乐。鹅啊,鸭啊,见了人就“巴掌”啪啪响大声喊着走过来。有些狗嗓门很大,风吹草动都要叫唤;湿润润的菜埂地,有一个穿汗衫的老人慢慢骑着单车过来。河边堤防上散着一丛一丛小野菊,河对面的人家院子里密密长了一片黄竹。
这村子真美。只有“梦里”这个名字才配得上它。
我的很多小学同学都住在赤山,常常光着脚丫就来学校了。他们在家说闽南语,在学校说国语总是很吃力,做作业也不怎么上心。
每天早上10点钟是老师们打我们手心的时间。9点30分开始,大家就开始把双手移到抽屉里,然后教室里慢慢溢开一股浓浓的生姜味儿。不知道有谁说,把生姜用力搓在手心上能抵疼,所以大家纷纷跟进。
我们六年级有一个“放牛班”,是专门为赤山的同学准备的。赤山来的同学多半不升学,不参加课后补习。老师也不太给他们布置作业,让他们在校园里割草。那时候叫“劳动服务”。赤山的小孩没有时间做功课。因为他们家里农事忙的时候,是一定要人手的。收割或抢救农作物,往往就在那几天。时间一过就不对了。学习是农闲时的事情。我有一个要好的朋友是赤山人。她每天早晨上学前,也要上山砍一根竹子,扛下山以后,才能去上学。后来,她跟其他外省人小孩一样考上了省立中学。她爸爸大放鞭炮,当年在他们村子里是桩盛事。
我的国语老师也是赤山人,他在日据时代是受日本教育的。这个老师脸很方,像连战,只是更瘦一点。他家有田产,教书之外也是要做农事的。有时候我在上学路上,远远看见他骑脚踏车到学校来。看起来跟普通农民没有两样。有一次,不记得为了什么,他气得罚我们全班下跪,还下令要我们全班每一个人,包括女生,把椅子举在头顶上。手臂还得高高伸直,举起来。他的板书很好,瘦瘦长长的,说国语也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说。“很好”,他说“粉好”;“圆的”,他说“严的”。我的头几个英文单字还是他教的。那一次,他为了奖励我们好好念书,教了我们几个英文字作为鼓励:“书“是“布谷”(book),“牛奶”是“米露库“(milk),”啤酒”是“米露”(beer),“星期六”是“杀头台”(Saturday)。
后来,他改教“作文”课。国语由一位湖南籍的外省老师来教。湖南老师的口音把大家都听傻了。不过这可难不倒我。因为我是外省小孩,是跟我爸爸军队里五湖四海的叔叔伯伯一起长大的。我的叔叔伯伯们来自五湖四海,福建安徽江西广东广西贵州湖南湖北河南河北山东,什么地方人我没见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