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圣诞节的烛火还未熄灭,被红色风暴冲击的俄国贵族、各色布尔乔亚携金带银,举家逃往中东铁路的中心城市哈尔滨。
火车刚进站,面带惶恐的流亡者看见站里站外,布满了荷枪实弹的霍尔瓦特的护路军,那鳞次栉比的俄式建筑上挂满了俄文匾额,以为火车把他们错拉到俄国的什么地方。
绝望中,听到有人用俄语报站:“哈尔滨到了!”
啊,这就是哈尔滨?在他们眼里哈尔滨简直像被一束蓝色光柱笼罩的城市,她真实地折射出浓重的俄罗斯文化味道。
刚踏入异国他邦的俄国人坐着敞篷马车,环绕着大兴土木的哈尔滨漫游。他们惊奇地发现沿着马家沟那一排花园式的俄式绿宅里,早来的俄国铁路员工过着在俄罗斯几近消失的旧式生活,他们不敢相信在远离祖国的中国哈尔滨,竟有如此世外桃源。
但是,随后从西伯利亚败逃的俄国哥萨克官兵潮水般地涌入哈尔滨,那种恬静的城市节奏被打破了。人口的骤增和物价的上涨,给哈尔滨的中国居民带来了冲击和干扰。
尽管上个世纪初,沙俄强取了哈尔滨一大部分市区的治外法权,形成了以铁路线为隔断的“国中之国”的局面,但是这岂能阻止俄国流亡者的脚步,中国滨江道统辖的傅家甸(道外的别称)突然涌来了语言不通、礼俗各异的不速之客,最初给哈尔滨人带来的是惊诧、好奇和无奈,然而眼前的俄国人,毕竟不是庚子年荷枪实弹镇压义和团的俄国人,人们可以不必关门闭户而静观眼前的一切。
文化的巨大差异,不但没有造成欧亚两个民族间的冲突和隔阂,反倒毗居为邻,相安无事。翻阅哈尔滨的历史档案,找不到一起排俄仇俄的事件。
哈尔滨人的豁达和宽容让他们不必细究俄国侨民的政治派别和身后背景,哈尔滨人善待每一个蓝眼睛黄头发,尽可让他们在自己的家园里自由自在地生活。
7岁来到哈尔滨的诗人兼作家瓦·别列列申,在《思乡》中把中国当成“第二祖国”,把哈尔滨称之为“温柔的继母”。他在远离中国的南美,刻骨铭心地写道:
穿过几个胡同,你去拱桥前,
在那儿,我们常告别到明天。
别了,永不回还的幸福体验!
我平平静静、明明确确知道,
我肯定要回中国,死的那天。
我们可以想见,诗人在霁虹桥前每每告别恋人到日出的情境,那哈尔滨之夜是多么的安静、多么的祥和……
非常让人耐人寻味的是,几年之后苏联政府的铁路员工及驻华人员也来到了哈尔滨,从此在哈尔滨的俄罗斯人身上,分别打上了“红”和“白”的烙印。倘若在俄国境内,这两个不同营垒的冤家对头,说不定会发生火拼,然而在中国的哈尔滨,红白俄罗斯人却没了那般敌我相仇的气势,始终没发生过红白两党之间的流血冲突。
在所有俄罗斯侨民的心中,都深深地凝聚着思念祖国的情结。远离祖国,心境孤独的俄国侨民,笃信基督倍加虔诚,他们在圣母玛利亚像前无数遍地祈祷,这成了数十个东正教堂林立于哈尔滨的根本所在。
栖身在哈尔滨的俄罗斯侨民中,许多人是俄罗斯文化的精英,他们承载着在世界享有盛名的俄国伟大现实主义作家和艺术大师播撒的文学艺术基因,在新辟的哈尔滨舞台上,创造出没有刀斧痕迹的传世之作,涌现出别列列申、巴依阔夫、哈茵德洛娃、涅斯梅洛夫、阿恰伊尔、塔斯金娜等一大批闻名遐迩的俄侨作家。
滋生并繁衍在哈尔滨绿岛上的俄罗斯侨民文学,不同于俄罗斯境内的文学。俄侨作家不必披上政治派别的外衣。他们的作品最根本的属性是真实、自然,而不是造作。大多数的俄侨作家站在人性的圈落里,歌颂祖国、体验人生,字里行间吸吮着中国文化的营养。
1922年来哈尔滨的著名诗人阿恰伊尔发起的“丘拉耶夫卡”文学会就是其中的典范。
几代哈尔滨人都未曾结识的俄罗斯侨民文学的先师,早已把自己称为“哈尔滨人”,许多人把墓地选择了哈尔滨,在尚未迈入死亡门槛的时候,便倾尽全部的积蓄,为自己精雕细刻一座即或是俄罗斯权贵也不曾有的豪华墓碑,希望他们回不了祖国,却能从这里升入天国。
来自俄罗斯的流亡者,只有在哈尔滨品尝了人间的温情和舒闲之后,孤独和凄苦才会占据他们的心灵。不过那个岁月的哈尔滨人,无心去留意毗邻形貌差不多的“蓝眼睛”,会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在黑眸子里,他们生活得并不错。
在哈尔滨生活多年的俄侨作家和诗人涅斯梅洛夫写道:几个参加“星期五聚会”的朋友,在地下酒馆闲聊,一个叫斯特拉托夫的活跃人物拿出刚刚离世的朋友写在笔记本上的“心路”之作:
已经是病弱不堪的人受思念初恋女友的驱使,从巴黎回到哈尔滨,在那座哈尔滨中东铁路总局大楼的两个拱门前的小花园里,抚昔在长椅上幽会的情景。他多么想看到已是人妻的女友从拱门里走出,也在长椅上静坐一会儿……
这天晚上,他真的看到了她,然而太多太多变化,使他不敢前去招呼,他只是在心里呼唤在他离开人世后,请她“拜访我们到过的地方,常在长椅上坐坐”。几个被感动的男人举步去小花园里“拜访”那张长椅,发现一个女人果然端坐在那里,一双深色的手套放在身边的手提包上……
斯特拉托夫惊颤了一下:“别往前走了!我求求你们,她是我的妻子……”
那位不瞑而去的人最后写道:“哈尔滨的漆黑夜空,闪光的流星画出了一道火红的弧形。它那淡蓝的印迹变白了,融化了,熄灭了。这多么不像死亡,这又是多么美啊!”
算起来,这篇多情的写真小说驻笔至今快百年了,哈尔滨铁路局大楼依然如初地矗立着,两个拱门出进着为铁路奔忙的人们,只有楼前小花园里那条长椅不见了……
如今,哈尔滨的有心人像翻阅一篇被遗忘的情书一样,被那早已消失却让人回味无穷的故事感动着。在人们的心底里,哈尔滨不知不觉地变得深沉厚重,变得仁慈豁达,似乎今天的坦荡开怀,人性所归,都是沿着一条有血有肉的文脉来的……(黑龙江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