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岩石罅隙中生存
在马晓红看来,直到如今,对朝贸易仍有暴利可赚。不过对大多数中小边贸商户来说,2006年是对朝边贸的新一轮寒冬。 几年来朝鲜商业机构对中国市场越来越了解,导致中国边贸商人的利润空间缩小,到今年,利润几乎只能来自出口退税。丹东边贸商人中流行的一句话是,“今年的生意不好做”,自称赔钱的很多。尤其是在今年7月,朝鲜试射导弹带来国际局势动荡,更使边贸雪上加霜。不过,拿现在的情况与当时的萧条景象做了一番比较之后,单明毅的感慨是,如今景况更差,“核弹比导弹厉害多了”。
对于整个中朝贸易来说,繁荣与衰落几乎是一个首尾相连、不断重复的循环。只不过,中国边贸商人们很难说清楚一共经历过几个阶段,因为“有时候一个月就是一个阶段,变化太频繁了”。
1994年,因朝鲜的自然灾害等原因,中朝边贸开始起步。两年后,马晓红等商人开始进入中朝边贸领域。不过,在对朝边贸中获利甚丰的同时,也埋下了日后欠款难追的祸根。
1996年,急需食品的朝鲜准许废钢铁出口。“当时每天过货量有将近1万吨,”马晓红说,“100辆车左右,拉的都是机器零件,一车10吨,每天都从友谊桥上过。”
即便收获如此,在事实上,那些最有实力的中国商人仍旧是给予得更多。当时实力强大的边贸商人多是朝鲜族,来自整个东北。当朝鲜的商业机构发出购买请求时,他们常常用最快的速度把玉米运往对岸,快得远远超过了对方货物到来的速度。用于朝鲜方面的公关,亦成为巨额隐性成本。但问题是,朝鲜的国营商业机构的支付能力往往会有困难,而废钢铁出口亦不可能成为长久之计。
1997年,朝鲜停止废钢铁出口。丹东乃至东北一批最有实力的边贸企业因追不回欠款而纷纷倒闭。
至今仍被对朝边贸圈称为“前辈”的黑龙江籍朝鲜族商人崔秀镇,与朝鲜官方过从甚密,却被欠下超过4000万美元的货款。如今,这位前辈的公司生存了下来,但早已被后辈超越。
1998年起,韩国总统金大中推行对朝“阳光政策”,韩国对所有原产于朝鲜的货物都免征关税。这带来了新一轮明显的商机,边贸商人只要把朝鲜商品转口到韩国,就可以轻松地把朝韩之间惊人的物价差额纳入囊中。不过朝核危机的阴影随即扩大,朝鲜的各种进出口政策频繁变动,暴富与破产的故事又开始在丹东接连上演。
马晓红抓住了这个机会,2001年成立鸿祥经贸公司,由一个普通的办公室职员进身为中朝两国均予礼遇的边贸商人。与单明毅等普通商人不同,她抵达朝鲜后可以享受到一定的自由度。
在经历了新义州特区计划、龙川郡火车爆炸、朝核危机等多重事件,对朝贸易忽而酷暑忽而严冬的气候之后,驻扎在丹东的边贸商人们又换了一批新面孔。这一轮幸存下来的,直到如今依旧被本地人广泛地看作是官方资源的拥有者。
不过,在马晓红看来,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只不过是生存在朝鲜与世界的不断碰撞的岩石的罅隙中而已。“政治局势真有什么变动,我们这些生意就会粉身碎骨。”她说。她在平壤投资了一个服装厂,并非没有血本无归的可能——她不能确定联合国的下一个决议是什么内容。
市场经济的最后一块未开发土地,这是朝鲜在全球的“绰号”。从罗马到丹东,每个人都对上述说法了然于胸。不过只有在中朝边境,这些边贸商人才获得了参与其进程的机会。这种机会该如何描述?幸运?马晓红承认这种幸运,不过她说:“也有点儿赌的性质。”
在平壤,她与朝方合资开办了一个矿山,挖掘煤、铁和有色金属。作为合资的代价,她把80辆斯太尔卡车交给了朝方,对方则用矿产来回报她。就像以往一样,朝鲜要卖出货物以换取外汇,但这些货物他们自己也需要。今年4月份,朝鲜停止了煤炭出口,她保持了耐心,一直等到8月朝鲜的煤炭出口重新获得许可。
边贸:朝鲜的生命线
作为黑龙江商人,崔秀镇“前辈”是中朝边贸的标志性人物,在朝鲜官员心目中亦颇有地位,其中最为明显的征兆是,他与朝鲜政府高层有直接交往,曾向朝鲜领导人赠送了一对白虎作为贺礼。在朝鲜商业机构拖欠他的4000多万美元中,有相当一部分至今没有偿还。但在与同行的接触中,崔秀镇几乎从未流露过失望和沮丧,即便他的公司如今在丹东数百家边贸企业中只能处于中上位置。
就像那些基于人道主义的韩国援朝人士一样,崔秀镇在中朝边境线上被看作是“对朝鲜有突出贡献”的朝鲜族商人中的代表。
本报记者试图联络崔秀镇,但其公司的职员表示,崔最近一直在朝鲜停留。
在距离丹东市区20公里车程的鸭绿江入海口,一个码头非常之小,因此被当地人以“一撮毛”命名。不过这个码头亦是与中朝友谊桥享有同等地位的边贸口岸。10月16日,码头附近遍布小岛的海湾间不时有渔船出没。渔民刘启惠说,稍早前他们可以在海上用日用品与朝鲜的商社交换海鲜。
这些属于朝鲜的岛屿盛产芦苇,当地商社把芦苇卖给中国,有时以外汇比价参照结算,有时则直接换回日用品和各种物资。
现在,刘启惠已经“不做边贸了”,他自己觉得有点“不合法”。他的最后一次对朝生意是在去年秋天,用一小船大米、农用薄膜等杂货换回了3小船苹果,赚了800元,成本也只有1400元。
这正是中朝边贸中真正富有传奇性的一面:饥渴的朝鲜既需要巨商富贾的4000多万美元,也需要普通渔民的1400元人民币。
进一步的效应则是,每一笔物资、外汇,仅仅影响了商人们的生意经,却深入地影响着朝鲜这个国家的生活方式。
去年10月9日,马晓红正在朝鲜停留,如果当时有人告诉她,今年此日会有核试验发生,她会略感惊奇。“无论去年今年,我都不太相信朝鲜真有核武器。”以其对朝鲜的了解,她曾如此猜测。
“不过听到真的进行了核试验的消息,我也没太惊讶,”她说,“我觉得也是铺垫了很久的事情了。”
核试验举行的当日下午,她对几位朝鲜客户谈起此事,对方均十分自豪。这些客户属于朝鲜精英阶层,在“不方便透露名字”的相当于“中石油”这样的重要企业任职,精通数门外语,对世界风云了然于胸,“目标性很强”,很有毅力。她的看法是:“朝鲜就是这么一个特殊的国家。”
对朝鲜这个国家,这些边贸商人虽算不上非常了解——那些边贸一般都只是严格地指定了停留地点的接触——但至少已是最了解它的外国人。在他们的描述中,一切如同一种古旧又矛盾的历史场景。
单明毅每每经过朝鲜乡野,看到那里的田畴上生长的玉米往往又小又矮,不过到了朝方指定的中方边贸人员停留地点“鸭绿江大厦”,对方的商业代表却比中国商人们表现得更有学识。朝鲜重视教育,人口素质高,一旦与外界接触就迅速地达到“什么都懂”的地步,使得马晓红对普通朝鲜人甚至不无钦佩。但另一方面,在旅途上,她也一再看到荒凉的土地、原始的农具和消瘦的耕牛。
最近的历史场景当然就是这次核试验,朝鲜始于1955年的核弹研究,有了第一声沉闷的爆破。像很多边贸商人一样,他们并不太关心这些。由于熟悉朝鲜,他们知道在这个国家里,象征性的事件未必有象征性结果。
“朝鲜有电脑,有可口可乐,可是朝鲜现在还是朝鲜。”马晓红说。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丹东各个口岸,对朝贸易的萧条仍在继续。大多数边贸商人仍在观望。
为了把朝鲜的矿产尽快地运回国内,这位女商人已经决定在明年购买一艘价值300美元的船,投入到与朝鲜企业的合资当中。即便认为自己随时会被“挤碎”,即便各种中国企业从朝鲜撤资的消息不断传出,她仍然要这么做。在她所在的写字楼里,来往着各种各样的边贸商人,没有人真正建议她停手。
只有这些冒险家们最知道,朝鲜有多么需要与中国的贸易。因此,无论联合国安理会的议题是什么,他们只相信自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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