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芝:药洲里的藏医药地理
作者:李翊
4岁认药,在寺庙或者藏医学校度过最美好的青少年时光,天文历算,藏文佛教无所不学,这就是藏医。一种小小的植物根茎,在酷日和寒冷下,每年的生长周期只有4个月,要生长8年才能用。 这就是藏药最常用的“红景天”。正是高原独特的人文环境,以及藏医药的纯天然性,成就了藏医藏药今天的名声。
藏医学起源的几种推测
“找老藏医去山南,找藏药去林芝。”在拉萨医学界,十之八九的人会这么推荐。“作为西藏的江南,林芝海拔落差大,气候湿润,是西藏植物类药材最为丰富的地区。”西藏自治区藏医学院院长尼玛次仁补充说。
从拉萨一路向东,在去往林芝的车上,巧遇一位在自治区藏医院工作的藏族女孩扎西央宗。说起藏族社会早期苯教用巫术治病情况,她说:“苯教祖师辛饶米沃的著作《金匙》中,记载一则传说故事:有个叫赤祥的太子病入膏肓,占卜者施行巫术毫无效果,众苯教大师施行苯教祈祷禳灾仪式同样回生乏术。后来,占卜者推荐一个与太子同日同时生的孩子,用来给太子作为赎罪替身,‘因为孩子的心与太子的心是相似的’。必须找一个苯教大师来做这种仪式,只有他们才知道如何‘送’孩子去做替身。最后终于找到苯教巫师了,还找来一个痴呆者帮他。”
一些藏医专家认为,藏医学在古代诸种传统医学体系中,具有较早和较深入的解剖学知识。扎西央宗说,她曾亲眼目睹天葬师熟练的剖割技术,以及他们查找死者的内脏何处有病变,脏腑有何异常等。西藏自治区藏医学院尼玛次仁院长在接受采访时也曾指出:“藏医学对治疗跌打损伤、伤筋动骨的病有特殊疗效,很多天葬师本身就是出色的骨科医生。”
由于高原上的原始宗教是苯教,而苯教徒是用祈卜与医药合用的方法来为人治病。因此,对于藏医药学的起源,有一种说法认为源于苯教。
《黄帝内经》曾提到,药物(毒药)疗法源于西方,这个西方被认为就是藏族先民居住的地方。藏族史籍记载,聂赤赞普在位时期,心中存有一些疑虑的问题,包括盗贼、敌人、毒物和咒诅。当时,他的臣下集拉嘎玛月德对他说:“可以用赔偿的办法来对付盗贼,用亲友来对付敌人,用药物来对付毒物,用禳解来对付咒诅。”这表明,在两三千年前的西藏地区,人们已经掌握了一些药物,用来治疗中毒和其他病症。
扎西央宗说:“藏医诊断的第一个病,是消化不良,开出的第一个处方,是白开水。”“你可以想象5000年以前的西藏环境,肯定是路不平,山多,树木多,野兽多,人少,工具少,交通不发达,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非常艰难。原始的保健在发现白开水治疗消化不良后,又发现了优古星树皮治疗外伤,酥油熔化止血。”
还有一种说法,说藏医学是佛祖的赐予。《四部医典》第一章,说的就是佛祖曼吉拉在药王城给众信徒讲授医药知识。事实上,藏医学界普遍观点认为,《四部医典》是宇妥宁玛·云丹贡布汇集苯医和藏族民间的医疗经验,同时汲取天竺、大食医学以及中医的精华,结合自己的医疗经验所编著,以后经历代医学家不断修订、充实而日臻完善。
车过海拔5000多米的贡布巴拉山的时候,扎西央宗指着山脚下残存的零星帐篷对记者说:“这些都是采药材剩下的人。每年8月,是采冬虫夏草最好的季节。附近的藏族村民会组团来这安营扎寨,集体上山采虫草。”其他药材都是定点收购,比如西藏藏医院的药厂会和各地区藏医院定下药材的种类和数量,然后地区藏医院动员各地老百姓采集,统一收购。唯有虫草,完全走市场路线。“虫草很难挖,海拔越高的山上,虫草质量越好。找的时候,必须趴在地上,一寸土一寸土地盯。有时挖到的还是活的虫草,一些藏民当场就吃掉了。即使是身体最好的藏民,一季下来,最多能挖到20根。所以,一等品的虫草,一斤可以卖到3万元。”
被遗忘的角落
米林在藏语中的意思是“药洲”,从八一到米林,坐班车大约一个多小时车程。被当地人称作“药王谷”的地方在米林县南伊沟,西藏历史上第一所藏医学校就出现在这里。据藏族史书记载,公元8世纪(763年),古代藏医学史上最杰出的人物、55岁的宇妥宁玛·云丹贡布领着自己的徒弟德瓦白前往山清水秀的贡布药乡(今林芝地区境内),成功开办了西藏第一所藏医学校,同时招收300多名徒弟,传授了《四部医典》等有关医学知识。这所学校一直延续到现在。
现在的宇妥宁玛·云丹贡布藏医学校看起来比较简陋,一溜儿五六间小平房按职能分为校长室、学习室、药物研究所,小平房前搭了个藏族特有的帐篷。学生杰布说,“这两天学校有特别活动,是关于制药的,但谢绝外来人员参观”。除此之外,学校大部分空地种了各种蔬菜和一些草药,其中最多的是黄牡丹,才让说,“黄牡丹是治疗赤巴病(即胆病)的良药,此外,还能退烧,治疗各种妇科疾病”。
杰布和才让都是从甘肃中医学院毕业后来到米林藏医学院继续学习。杰布说,学校背靠的青山就是当年老宇妥采药的地方,在海拔2500~5000米一带的高山、裸岩、灌木丛地带,生长着数百种珍贵药材,如虫草、西藏延龄草、胡黄连、天麻、雪莲、红景天、高原灵芝等。这些生长在高寒缺氧地带的药材,不仅纯净无污染,而且药效特别好。当地人曾在半山腰发现一个山洞,山洞里还有一个碾药的石磨盘,此后,这个山洞被作为老宇妥采药修行之地被供奉起来。据说,来林芝旅游的人一般喜欢走鲁朗—然乌路线去看林海和冰川,或者去看可与纳木错媲美的巴松错,如果不是要绕道去山南,很少有人会来米林。眼看着周边县市搞得红红火火的旅游业,米林县政府把开发南伊沟,发展藏药产业提上了议事日程,老宇妥修行的山洞也是计划中的景点之一。
才让指着身边那些十几岁的孩子偷偷告诉记者:“别看他们年龄小,治病比我们这些接受了十几年正规医学教育的人强多了。他们都是四五岁时候送到寺庙里当童僧,同时开始接受传统的藏医教育。”为了不引起过分关注,这些孩子在藏医学校学习期间,没有作僧人打扮。
今年40出头的松热贡西是现宇妥宁玛·云丹贡布藏医学校的校长,在校长室见到他时,他刚给一位藏民看完病。身着红色僧袍的他盘腿坐在矮床上,身后两面墙上分别挂着两幅唐卡,一幅绘着蓝度母,一幅绘的是宗喀巴。床前供桌上供奉着两尊小佛像,居中比较大的佛像为老宇妥,旁边较小的佛像是松热贡西在西藏藏医学院学习时的老师次成坚赞。
松热贡西出生于日喀则一个农牧民家庭,17岁时出家进后藏的小寺院桑丹林学藏传佛教。22岁来到日喀则十世班禅主持的扎什伦布寺学习佛教经典,后回到老家的一所寺院里当了一年经师。1993年,松热贡西开始学习藏医药、《四部医典》、天文历算,从拉萨藏医院毕业后他分到米林宇妥宁玛·云丹贡布藏医学校当了校长。
对于松热贡西来说,在学医前,一般的医学常识在学佛时已有了解。“藏传佛教经典中的‘内时轮’,实际就是人体内脉息运行的规律。熟谙‘内时轮’的藏医,把对生理、病理的认识概括为‘龙’,‘赤巴’,‘培根’。‘龙’在人体中的功能是维持生命,气血的运行,肢体活动,分解食物;‘赤巴’则调节体温,保持气色和生智慧,助消化;‘培根’的作用在于长脂肪,润皮肤,促使正常睡眠。如果这三种机能失调,就会产生各种疾病。”在松热贡西看来,“贪,嗔,痴”是一切疾病的根。
诊治疾病,除了与中医一致的望、闻、问、切等方法,藏医还验看尿液,称为“尿诊”。不同于以细胞学为基础的西方医学对尿液进行定性定量的检验和分析,藏医学中的尿诊是通过对病人尿液的观察、闻嗅,对其颜色、沉淀、泡沫等特征进行辨析。松热贡西说,一些有名的民间老藏医,“看水”(验尿液)从不失误。
与“内时轮”相对应的“外时轮”,讲的是天体运动规律。藏族僧侣中的“门巴”也是星算家,他们把天人合一、自然作用于人类生活影响人体健康这一哲学观念保存在自己的头脑中。于是,在他们的医学实践里,就产生了藏医独有的“朔望脉”诊断法,“此脉道存在于人的头顶,随月亮盈亏而产生相应变化。”松热贡西说,“优秀的藏医都精通天文历算,藏医通过患者的出生年月,季节寒热,时辰,上下旬等天象特征进行演算,结合临床诊疗,希望能通过历算把人体作为自然界的一分子,在‘天人合一’的层面上进行治疗。另外,在采药、制药的时候也要根据药的类别分季节和时辰进行。”
藏医药学的传承之变
传统藏医学的传承有三种方式。松热贡西校长介绍说:“最主要的是寺庙培养,第二种是师徒传承,第三种是学校教育。而现在,主要是以学校教育为主。”藏族传统医学是医药不分家,学习和实践相结合。相较于拉萨和其他地区日益现代化的藏医学院,米林藏医学校较多地保留了古代学校教育的传统。
“每周的一、二、四、六为讲解和背诵《四部医典》的时间;每周的三、五则跟随教师到门诊进行抄方学习实践,此外,每年的七、八、九月份还要亲自去采集药材。”
在讲解、学习和讨论过程中,为了测试学生所掌握的程度,对《四部医典》的内容可以用“问难”的方式来了解。这是一种十分独特、带有一定宗教色彩的测试方式。
“在晨间学习时,学员僧徒分成两排,左右各一排,成半月形排列。先由领头的诵经者站到中央,起韵领诵,然后两人一对,互相答辩。午间学习时,也按年资高低分成两排,低年资的向高年资学员求教。之后,低年资学员向高年资学员问难,主要是问一些比较深奥的问题,高年资学员则予以解答,称为‘赐智慧’,而问难者则‘长智慧’。问难后,请导师进行讲解。听完后,退回队伍进行背诵经文。接着,两人一对,互相辩论,可以边问边拍手叫喊,形式活泼轻松,还有助于理解。”但是,松热贡西也补充说,“这种方式在寺院中更常见。”
松热贡西说,藏医以学校形式进行医学教育,培养接班人,以嘎玛王朝所办的医学校为最早,当时的名医措其·贝玛噶布曾在日喀则举办藏医学习班,由此,其声名誉满全藏。以学校形式出现的医学教育,在藏传佛教中以格鲁派的成就最为突出。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强调严格的纪律,加强寺院管理,自此后,藏医学的教育在喇嘛寺庙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寺院成了藏传佛教文化中心,致有“舍寺院无教育……舍僧侣无教师”的说法。
五世达赖对医学教育十分重视,他在所住的布达拉宫之东部角落即“拉旺角”也创办了一个医学校,培养高级人才。五世达赖圆寂后,第司桑吉嘉措在布达拉宫西南方向的药王山上,建立了一所藏医学校。这所与布达拉宫遥遥相对的藏医学校,取名“吠琉璃利乐众生奇妙取识洲”。根据桑吉嘉措自己的记载,刚创办时,学校师生只有30多人,后来逐年增加,最多时达70人。药王山利众寺十分注重实践和形象教学。如讲课时常用第司主持设计的曼唐挂图示教。学习藏药时,每年7月1日都要带学徒到拉萨附近的山区如北郊的桑宜、多底、斯美拉、路那才等地采药认药。采集的植物标本均带回药王山,一一辨认清楚,这种优良传统一直维持到现代。
西藏和平解放后,药王山上的医学校搬下山与1916年钦饶罗布创办的“门孜康”(即藏医星算学院)合并。1959年成立了西藏藏医院,既是医务部门,又是研究机构,附设的藏药厂年产藏药数十万斤,300多个品种。揭开神秘面纱后的藏药在医药市场上已经成为供不应求的抢手货。
对于这些变化,北京藏医学院主任医生西珠嘉措面有无奈:“我在德格当民间藏医时,每天只看4个病人,剩下的时间需要上山采药,根据病人病情自己配药。来北京后,病人太多,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另外,高原上很多野生的药材越来越难找了。像川贝母,对止咳化痰有独到的疗效,药用需求量大,长期过度采集导致了野生资源急剧下降,由此造成了价格大幅上升,而价格上升又更进一步刺激了掠夺性开采,同样的例子存在于近年来药用开发较大的羌活、红景天等植物种类中。”“像藏茵陈在藏医药中用于治疗肝炎疗效很好,川西獐牙菜、花锚等过去分布于青藏高原上,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内多家药厂以藏茵陈为主要原料,开发出了藏茵陈片,乙肝宁等现代制剂,畅销全国,工业化生产导致了藏茵陈原植物资源急剧减少,目前有的生产厂家已被迫到喜马拉雅山以南的尼泊尔收购原料。”
基于此,各大藏药厂、研究机构纷纷在西藏割据地盘,收购药材或发展自己的药材培育和生产基地。米林就属于西藏奇正藏药厂的势力范围,由于一年3亿元的利润,奇正已经成为西藏的利税大户,在当地有强大的话语权。虽然很多专家一再强调,西藏人工培植的药材与野生药材没有太大差别,但在民间藏医看来,这根本是两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