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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L君是在山西南端的一个城市。当时我受命去写一个报告文学——凡是受命写的报告文学,都是“歌德”性质的。而且这种事应该新闻记者来干。不过我欠发起者H君一个人情:天大地大不如人情大。所以我只好违心、降格地去写——H君正在陪我采访,突然电话通知L君驾临此地,要他去汇报。他让我一起走。我不肯:L君是他们这个高度垄断行业的最高领导。此行中人,个个都牛哄哄的。但他不想冷落我,硬把我拉去了。
酒席一开始,我就感觉到L君是自己人:人往往在见面的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内,就能感觉出对方是否能够深入交往。这可能是一种原始本能。
宴会散后,其他人都唱歌去了。我因不善此道,故而在房间里面看书。电话响,L君问我:“你会下棋吗?”我连什么棋都没有问,就说:“太会了!”然后就到他下榻的、比我所住要大一倍的套间中下围棋。
不过十余手棋,我就觉出他的棋力不行:有一次,我与F君下棋,他输了我两盘之后就说:“我小舅子棋下得不错,你和他来一盘?”我当仁不让。但和“小舅子”过了没两招,我就投子问道:“你是专业棋手?”他笑着点头:“专业六段。”专业棋手与业余棋手有天壤之别。我因此指责F君:“你这人也太不厚道了,幸亏这是下围棋,要是柔道,还不把我打死?”
既然他的棋力不行,我就尽力发挥“追穷寇”和“痛打落水狗”的精神。第三盘,他中盘认输后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意思:我都成这样了,你还没完没了地吃?”我坦白道:“我们那里的人下棋,赢一个子就是一块钱。所以必须尽力扩大战果。”L君批评我说“玷污高雅”。我却认为不过是白玉微瑕,无伤大雅。
随后,我们两个就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越聊就越觉得距离拉近:他和我一样,也是文革前老初二,也就是说是“同年进士”。也插队、也当过工人。有了这些支撑点,我们就成了朋友。
但凡身居高位之人,均有很强的戒备心理,生怕别人算计他。L君自然也不能例外。但本人一来与其不在一个单位工作,二来非但不求他,反而经常“打击”他,遂成莫逆——总结这些年来的交往史,我总觉得第二点更为重要。巴结他的人实在太多了,比方他一抽烟,最少会有三个打火机同时点燃、迅速集合在他面前。但这就跟谭家菜中的甜品杏仁茶的制作,要在大量的甜杏仁中,加上一两粒苦杏仁,方达极境。
不过L君仍然会时不时地露出他的官僚本性来。我和他经常一起去涮“肥牛火锅”。这正是他的高尚处所在:他有充分条件“消费职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但他从来不吃鱼翅,据他说:一来是从费用角度考虑,更重要的是为了拯救鲨鱼这种濒危动物。我却认为第一点更重要:“反正你们也吃不上真的鲨鱼翅,因为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鲨鱼。这道理就和很少能抽上真的中华烟一样:中华烟的烟叶,只有云南一小块地方产,而且每株烟草,只有顶端的一两片叶子可以卷中华烟。可市场上那么多,不是假的是什么?”L君听完点头说:“我同意你的看法。”我忍了忍,没有说话:他就和网虫一样,见到任何下面画横线的东西,哪怕是别人衣服的商标,也要用手去点一下。更何况,我此刻内急:“我去撒泡尿。”L君郑重地点点头:“你去吧!”这下我忍不住了:“我不过是告诉你一声,谁用你同意!”本人从来就是“小叩而发大鸣”,接着阐述:“又不是出差。”我言犹未尽:“如果我要是你的部下,自当别论,必会虔诚地说:我一定会尽快撒完、撒好,保证每秒若干流量等等。可惜我不是。”L君居高临下地笑着说:“也幸亏你不是!”
某次我与L君一同陪一位比他还要大的官员吃饭。此公好风雅,喜欢引经据典。席间说:“这座城市的市民,交通素养太差,喜欢抢道。我在德国的时候,发现那里的狗见着红绿灯都会停下。”我不假思索地说:“您这是瞎说:狗的世界是黑白的。换言之:狗是色盲。”此言一出,众皆默然。L君只好千方百计地缓和局面。过一会儿,此公又以明朝清官海瑞为例,说此人极为清廉,“举家食粥酒常赊”。有一次过年买了半扇猪肉,全村哗然。此刻我已到微醺状态,随口说:“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海瑞是回民!”全席立刻活力顿失,陷入“热寂”状态。到终局也未能恢复。
归途中,L君批评我:“他是远道来的客人,我们招待他,是为了让他高兴。”我虽明知自己有点过分,但还是强辩道:“千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L君说:“谔谔没错,但不应该是‘恶毒’‘恶劣’的恶吧。”我依旧强辩:“你们这些当官的,想听一句恶毒的真话,怕也不容易:除去你们的太太,还有像我这样的挚友外,花钱都没人跟你们说!”——道理都是辩出来的。换言之,并没有一个绝对的真理放在那里。比方布什要打伊拉克,就说那里有“大规模杀伤武器”。结果没找着。随后他又说:“如果我们不去,也不能知道那里没有啊?”——沉默片刻后,L君说:“无论如何,你那句‘一犬吠影,百犬吠声’还是有失忠厚。”我于是生气道:“我不跟你说了,没文化。”然后就强行下车走了——这是辩论的最高境界:当实例对你不利的时候,你就强调理论;当理论对你不利的时候,你就强调实例;当实例和理论都对你不利的时候,你就勃然大怒!
去年,L君奉调回京。我奉献出家藏三十年的茅台——家藏非窖藏,藏多少年也没用。心意罢了——为其送行。其地点在他官邸的大凉台上。默默喝来,并无闲杂人打扰——他人品贵重,虽孤身在此,下班后从无访客。他曾经解释说:“公事在办公室谈。至于私事,本人无私事。”——就这样,我一杯、他一杯,瞬间一瓶酒见底。我说:“咱俩总不能像哑巴卖菜刀一样吧?”L君问此话何意?我说:“哑巴不会吆喝,只好比画,菜刀砍菜刀!”L君:“侃大山是你的专利,你找题目吧。”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就改为“手谈”。
这局棋,我本想让他来着。结果在不知不觉中,又赢了他。他点燃一支烟,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烟抽——典型的农民吸纸烟法——狠抽一大口后说:“这些日子交接工作,事情不多。我把《聂卫平围棋教程》的光盘都看完了。原本以为能够赢你的。”L君指点着我说:“你啊你,小说写得不好,也没有多少文化。本来就不多的聪明、才智都用在下棋和侃大山上了。”最后一役,我自然不能输给他:“我从上幼稚园开始,就每天路过王国维的墓碑。上面的碑文是著名学者陈寅恪写的。”我朗声诵道:“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他边收棋子,边看着我说:“跟天地一样长久?和日月星一样地发光?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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