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老和吴自牧,一个是老东京,一个是杭州通,两京市食他们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而他们笔下的市井小吃,统统只有名字没有做法。
孟元老说,东京夜市卖煎夹儿。
吴自牧说,临安副食店卖笋肉夹儿、油炸夹儿、江鱼夹儿、诸色油炸素夹儿。
他们没讲“夹儿”的形状和做法,大概常见且常吃,所以不值一讲。就像外星人来到地球,可能会对空气表示出极大兴趣,而我们却不会,越是熟悉的东西,越可能被忽视。
幸亏有吕元直这个外星人。吕元直,宋朝人,做过扬州知府、湖南巡抚、户部侍郎,是个高级公务员。这种人一般很忙,没空逛夜市,也没空到副食店里瞎溜达,因此吕元直没见过“夹儿”,因此他会对“夹儿”感兴趣。
大约是南宋绍兴二年,吕元直出差相州,途经汤阴,在羑里小憩,见路边有小贩卖“夹儿”,就买了些尝尝。这一尝,香而不腻,外脆里酥,简直爽掉了舌头,吕元直便拉着小贩问明做法,写在笔记里面。
那“夹儿”是这么做的:取一段藕,洗净,削皮,两片一组,切作连刀片。每组连刀片之间填上调好的肉馅,挂上面糊,放鏊子里油煎。待面糊作金黄色,往鏊子里续些水,盖上盖儿,把水焖干即成。
现在知道了相州夹儿的做法,再来理解两京夜市和副食店里的夹儿就容易多了。孟元老说的“煎夹儿”,估计也是在鏊子里煎成;而吴自牧说的“油炸夹儿”,倒可能不是用鏊子煎,而是用油锅炸,常识告诉我们,后者效率更高。至于“笋肉夹儿”,大概是将笋切作连刀片,然后夹肉馅来煎;“江鱼夹儿”必是以鱼为馅;“诸色油炸素夹儿”则可能是拿豆腐、蔬菜做馅的。
有朋友给吴自牧《梦粱录》作注,说夹儿是油炸饺一类。这话不让人信服,夹儿有皮有馅,在结构上跟油炸饺一样,但油炸饺用面皮裹馅,夹儿却是用藕片、茄片、菌片、笋片等裹馅。油炸饺的皮儿只是配角,不是美味,夹儿的皮儿却是主角之一,它靠天然的张力(连刀片)维护着另一个主角——馅儿,也中和并强化着馅儿的滋味。
绝大多数带馅的食品,不管水饺、馄饨、汤圆还是粉蒸荷包,皮儿都是馅儿的配角,馅儿是主体音,皮儿是助音,即使调和得当,也只能产生颤音,而颤音是装饰用的,它延伸了食物的滋味,而没有叠加饮食的快感。夹儿却是特例,两片甘脆的藕,一片肥厚的馅儿,三个音符。藕片是脆的,馅儿是酥的,口感的叠置类似乐音的叠置。藕片是甜的,馅儿是香的,味道的叠置类似乐音的叠置。藕片是淡的,馅儿是浓的,两个弱拍子中和了一个强拍子。就这样,三个音程不等的音符结合在一块儿,产生了一种全新口味的乐音——和弦,夹儿是最简洁的三度和弦。
东京是现在的开封,临安是今天的杭州,这两个地方我常去,都没见过夹儿的足迹。倒是在安阳,也就是吕元直去过的相州,尝到了一回夹儿,油炸的茄夹儿,当地叫“蛤蟆”。我吃着“蛤蟆”,听到了清脆悦耳的三度和弦,宛如宋朝的韵律。后来发现,那只是我的手机在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