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麦伦中学:一段红色记忆
-本刊记者/杨东晓
在校长沈体兰的带领下,上海麦伦中学这所教会学校成了民主革命的教育基地,麦伦的学生被培植成“为公道牺牲、为大众奋斗的勇士,成为有爱国精神和救国能力之公民”。
从麦伦中学走上革命道路的人,目前在北京能组成200多人的校友会。
英国伦敦会在上海创办麦伦书院那年,远东的这座城市正和她的祖国共同经历着19世纪中国的一件大事——戊戌变法,1898年资产阶级改良主义失败后,各种思潮更为多元地杂糅到国人的脑子里。
虔诚的基督徒、牛津大学文学硕士沈体兰1931年出任这所男中校长时,它的名字已改为麦伦中学。在沈体兰任职期间,这所学校完成了由教会掌握到归中国人民自办,并确立了宗教与教育分离的原则。
红色辐射
现年89岁的陈明老人,1934年进入上海麦伦中学,这所由伦敦会创办的中学男校,以教学管理严格闻名。由于家长有同事和大学同学毕业于该校,所以陈明被家里很放心地送到学校寄宿,尽管麦伦的学费很高。
当年还是一个纯消费者,陈明已记不清麦伦的学费,但他说收费昂贵是肯定的。当然,由于沈体兰校长本人的努力以及教会学校的性质,这所学校也招收无力付费的贫穷学生。
除了接受贫穷学生,麦伦还免费开办各种形式的夜校,沈体兰把自己培养的高中生、晚上闲置的教室、灯光等各种条件都用到夜校上。
当年参加地下学生运动的陈明在麦伦百年校庆会上说,“麦伦就像党在上海的一所学校一样”
。一所教会学校成为这样一座地下堡垒,与当时的国内、国际政局都不无关系。但是如果没有沈体兰的管理,这个红色基地,是无法保全自己的——它仅仅在北京,至今还有200多人的校友会;他的毕业生中还有空军司令刘亚楼的英文译员、最高人民监察长张鼎丞的秘书。
麦伦的红色辐射,已远不只是男校的范围,它还附设一个工人补习夜校、一个青年业余补习学校。这些补习夜校设有扫盲班、初级班、高级班。夜校的工人毕业后,“老师”们还是不想让他们走,主要是不想让这股民众力量散了,于是高中生学生身份的夜校老师,又协助工人让他们自己以“麦伦民众补习夜校校友会”的形式继续在外面办夜校,在这些工人中,有些后来被介绍加入了宋庆龄组织的“民族武装自卫委员会”。这些扩大了地域的夜校,根都在麦伦中学。
师生心照不宣
蒋介石政权与日本签订“何梅协定”这一卖国条约后的1935年,清华大学与燕京大学的学生领袖,在北平中共地下党领导下,联合全国学生,策动了震惊中外的“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
运动前夕,当年的燕京大学新闻系学生、北平学生联合会党团书记,后来的国家出版局代局长陈翰伯从北平密赴上海,他到上海找到了邹韬奋和章乃器,通过章乃器又找到麦伦中学校长沈体兰说明来意,校长沈体兰就让陈翰伯直接去找陈明。虽然陈明等学生的活动与沈体兰的校务管理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师生之间凭着一种默契,心照不宣。
陈明把陈翰伯介绍到刚成立的上海中等学校学生救国联合会,请他来讲国内国际形势。一二·九运动的基础就这样悄悄地在北平、上海以及其他城市之间扎扎实实打牢。此间,麦伦中学、爱国女中、正风中学等一直负责与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学生陈翰伯、陆璀等的联系和筹备成立全国学联的工作。
陈翰伯到上海来找中学生,是因为上海的大学已被国民党严密控制,当时关注大学生的不仅有“复兴社”、“蓝衣社”等特务组织,后来又加进了工部局
(工部局是租界殖民主义的统治机关)。对于中学,尤其是教会学校,国民党及各租界地工部局,注意较少。
陈明拿到高中毕业证后决定到延安去,他来找沈体兰告别。1936年年底的这次谈话,70年后的今天,陈明仍然能回忆起原话。
陈明:沈校长,我准备到西北去。
沈体兰:能去吗?怎么去?
陈明:我有朋友。
沈体兰:那好,我送你50现洋。
陈明:路费有了,我先到北平,再去西北。
沈体兰:钱,你还是带上,到了北平,能走就走,万一走不了,可以留在北平继续读大学,给我来信,我会给你寄证明和学费。
师生间的这种交流,都存在各自的心里。
友好的外国教员
白约翰是个高鼻凹眼的苏格兰人,他原来叫约翰·巴尔,后来入乡随俗地取了个有姓有名的中国名字。白约翰本是教会派驻学校的代表,但是沈体兰还是给了他一个有实权的职务,在高中三年级当级任老师,他自己也挺乐意这么做,而且和学生关系融洽。这位绅士不是一个苛刻的人,如果有学生在课堂上打个哈欠,他会用手在口腔上方遮挡一下,以示注意礼貌。
暑假中进步学生组织了读书会,1940年的一次假期学习讨论中,41届的顾以健和42届的沈曾华碰到了从楼上下来的白约翰。白约翰打开他们的书翻了翻,又揭开包着的书皮,看到了书皮上“马恩列斯”头像,摇摇头合上书,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嘘”的动作。珍珠港事件后,白约翰被关进日本军人的集中营。他的这两位学生再次见到他,已经是1950年,他对自己早期就投身革命的学生说:“你们的理想与愿望终于实现了,可以很好地为祖国搞建设了。”尽管在建国后的非常时期里,这位友好的英国人被打成特务,但是他后来在任苏格兰中国友好协会的秘书长期间,还常写信给英政府要员和社会贤达,敦促他们支持中国恢复联合国席位。
赖朴吾这位英国老师,也非常同情中国革命。这是一位用英语授课的数学老师,他还兼着物理课,因为他不同寻常的授课方式,麦伦中学的学生在上个世纪30年代,就能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地学习数理科目——学生喜欢跟他到农村实地考察和测量中学习数学和物理。在安徽考察期间,还跟着他学习为当地农民治病,并进行抗日救亡宣传。他的中文名字就是沈体兰为他取的谐音(Lapwood),赖朴吾不但支持学生运动,还支援过八路军。这位到解放区体验生活的英国人,还受到过朱德、彭德怀和白求恩的接见。中国建国后,赖朴吾任中英友协负责人。
特殊课程
也许只有在那种特殊的历史时期,只有在麦伦中学这样泛着赤色的学校,学生才能拥有不同于其他学校的课程和学习方式。
史地课就是麦伦中学给学生添加的,当时的学校里没有这种科目。陈明回忆道:“我们的历史课不像现在的历史课本,讲一段一段的历史,讲具体哪年哪月发生过什么事。我们的历史课,老师讲历史的发展,讲发展的趋势。有时就讲成时政,告诉学生,现在的国内国际形势如何严峻,帝国主义来瓜分中国了。”
沈体兰在每周周会上主讲,就像全校一起上时事课。当着国民党派来的军事教官的面,公开讲反法西斯,讲反德意日,宣传团结抗日,救亡图存。麦伦的学生还听过田汉、陈望道等人来校做演讲。
公民“特种作业”课,不仅是麦伦的独创,也是生活在20世纪上半叶的麦伦学生在不幸年代中的抗争。“国难教育”课上,学生们和工人补习夜校的学员学习射击、战地急救这些最实用的操作。
刻进脑子的歌声
那架本来配给白约翰的钢琴,成了民众补习夜校的扫盲班专用品,为一周两次的兴趣课配伴奏。陈明在兴趣课上教学员唱救亡歌曲,同班同学林华清用钢琴给大家伴奏,这位福建籍的学生,父亲是位牧师,从小具有钢琴素养。还有一位为民众补习夜校上课的“老师”,是李公仆的外甥,叫张则孙。夜校教唱的歌曲还有后来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义勇军进行曲》。1936年冬天已是中共地下党员的陈明奔赴延安后,张则孙接手了陈明留下的夜校授课和其他兄弟学校的联络工作。后来张也去了延安,解放后任中国日报英文版副总编。
夜校学生学到的进步歌曲,有的是陈明在外面学来的。吕骥(后来的全国音协主席)曾经到麦伦找过他,他们在操场走了个大圈,吕骥邀他参加“蚁社合唱队”,每周日在大陆商场练歌,在那里陈明见到了聂耳、丁里等人,这对他的思想形成有一定的影响。
蚁社的歌声回响在陈明的家中:“我们新时代的青年,勇敢健壮,我们划开时代,站在斗争的最前线。谁说我们灰尘一样降生在人间,要高举鲜红的旗帜,大家整队站起来。”
“我是长剑、我是火焰,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把光明呈现。”右手给自己的歌声打着拍子的陈明说,现在还能唱出这些歌不是记忆好,“是刻得太深了”。
学生剧社
未名剧社社长陈明还是个18岁的中学生,社员都是各级的同学,这样一些十七八岁的未成年人,由于排练和出演一些进步话剧,引起了国民党当局的注意。
上海中学联学生救国会正准备在麦伦中学召开第一次会议时,工部局的人来了,在校门口正好碰到了陈明,他们要找陈芝祥(陈明学生时代的本名),陈明一看黑衣黑裤横着走路那派头,“是包打听啊!”他想,于是就在学校门口大声喊“陈芝祥、陈芝祥”,旁边的同学都看明白了,偷偷地笑起来。当时正好礼拜六,陈明就说“陈芝祥他回家了”,会议地点自然是马上转移。
陈明也被传到工部局训话过。他们要排演的剧本《走私》被工部局了解到有“不合时宜的对白”,陈明就被叫去。一位供职工部局的中国人拿着一个英文的《走私》剧本:“这几段打叉叉的要改,对白不能用。”陈明回去后,跟演员不提此事,照排照演。临演出时包打听“如期而至”。那就大大方方地请他坐头排,茶水瓜子花生招待着:“大家全是中国人,帮帮忙、帮帮忙。”结束演出时,全场合唱红色苏联歌曲《祖国进行曲》:“我们的祖国多么辽阔广大。”包打听也听不懂,这一关就过去了。
因为是男中,没有女学生,所以一些女角就请民众夜校的女学生来扮演。这间学生剧社关键时刻也能请到名家出场。演出田汉著名的《扬子江暴风雨》,就是崔嵬等人给学校帮的忙,他们跟中共地下党员、“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成员曹亮老师关系很好,跟电影事业家陈波儿也很熟。麦伦中学之所以要演出《扬子江暴风雨》这样大的剧目来搞公演募捐,是因为学校能以庆祝建体育馆的名义,请聂耳来排戏——目的也是为了给左联解决经费上的燃眉之急。后来的电影教育家干学伟在延安曾经扮演过列宁,但是这位麦伦学生那次扮演的是个工头;聂耳演工人老爷爷,田汉的儿子海男演小孙子。
麦伦中学
前身是英国教会伦敦会于1898年在上海创办的麦伦书院。创办之初的30年里,这里是一所典型的奴化教育和宣传宗教的洋学堂。
它的命运是与中国近代史上历次革命斗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1931沈体兰任校长后的麦伦中学力主培养“有爱国精神与救国能力之公民”。
因此教师中有“文化总同盟”党团成员、“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成员曹亮,路易·艾黎、我驻苏大使刘晓、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社长楼适夷等。在他们的感召下,学生中涌现出电影教育家干学伟、剧作家陈明、国际问题专家陈一心、杨振宁导师物理学家王竹溪等。
正是这些具有非凡人格的校长,才造就了不同寻常的学校。这些世纪老人般的教会学校,也因了它们的校长而声名远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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