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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孝曾,国家一级演员,谭派老生。出身梨园世家。如果以从事京剧行业的太祖父谭志道算起,高祖父谭鑫培、曾祖父谭小培、祖父谭富英、父亲谭元寿,到谭孝曾应是谭门第六代。如果按高祖父谭鑫培创立谭派论,谭孝曾则是第五代传人。
已过“知天命”年龄的谭孝曾,外貌和40岁的人不相上下,也许是京剧练就的真功夫,任何时候见到他,总是腰板笔直。他是全国政协委员,个性直率,是个承载了很多历史和故事的人。这几年,他除去演出一些传统剧目,还参加现代戏《沙家浜》的演出,扮演郭建光;去年拍摄的电影《定军山》,他是戏曲和民俗顾问;多媒体音乐剧《电影之歌》里,他扮演戏班班主;2005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他与父亲谭元寿、儿子谭正岩祖孙三代一起亮相演出“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而今年10月,对于整个京剧界,对于谭家有一个重大的纪念活动,2006年是京剧大师谭富英先生诞辰100周年,谭孝曾忙着搜集资料,联络10月的研讨会和落实几场纪念演出的事宜。繁忙之中,他终于坐下来面对我,他说,这是谭派传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因为他还是祖父谭富英最宠爱的长孙。
1.十一岁,保姆带我考戏校
月明:您家传渊源这么深,想必从小就对京剧有自然的喜好。您几岁开始学戏,谁教的您?
谭孝曾:我生长在这样的梨园世家,耳濡目染吧,整天看祖父谭富英、父亲谭元寿演出,去后台玩,看他们在家吊嗓子、练功,无形中给我一种信念,长大以后也要学戏。那会儿没什么大目标“继承”什么的,只是一种朴素的想法。教我戏的恰恰不是我的祖父辈,我正式学戏是11岁考的北京戏曲学校,保姆带我去的,家人不知道。头一年我去考过,老师说我必须小学四年级毕业才可以考试,所以1960年我11岁这年才有了资格。我是以唱歌考进戏校的,虽然是世家,但我在家没学过。老师们看中了我的天赋和所具备的条件,我就是一张白纸,被我的开蒙老师王少楼一点一滴领入京剧大门。我后来分析家里最初对我的选择没有什么指向,在于他们吃了太多的苦,不希望我去遭他们的罪吧。但听说我考上了戏校,都非常高兴,毕竟是家里受宠的孩子,祖父听说特别欣慰,他告诉我:王少楼有小余叔岩之说,他红的时候我还不行呢。说明王少楼的艺术造诣很高。谭余不分家嘛,王先生真是一点一点教我,怎么戴髯口,怎么穿厚靴……把自己缺点讲给我:我有驼背毛病,别学我。他血压高,冬天一边上课一边擦汗,仍坚持上课。他故去后,才知道他有很多病假条,从来没交过。他以言行教会我做人,像京剧大师张君秋先生的儿子张津秋、京剧大师李少春先生的儿子李宝春,都是他开的蒙。后来我又随杨菊芬学余派,跟诸连顺、徐元珊学习武生戏,从最基础的基本功开始。
月明:回到家,祖父或者父亲会给你指点吗?
谭孝曾:家里人从来不干涉我怎么唱。我问过祖父,怎么不给我说戏,祖父说尊重老师,打好基础很重要,包括过年过节,他都会提醒我去看老师。我戏校毕业之后,他退休在家,我每次到他房间,他讲戏的典故,他没说过同行不好,总说人家如何如何好。我有一阵子挺失落的,他就说:“有屁股不愁挨打。”“砖头瓦块还有翻个儿的时候,何况人呢?”特别朴实的语言,给我很多教益。我们爷俩常常聊三四个小时,可惜那会儿没录音机,留下来是笔丰厚的精神财富。
2.《沙家浜》连红线,但最大的媒人是我祖父
月明:您15岁就在现代戏《杜鹃山》里扮演杜小山,与裘盛戎、赵燕侠、马连良、谭元寿等大师同台,全国学习现代戏《红灯记》,您是学习班指导“李玉和”的专职老师。
现代戏《沙家浜》是您父亲的代表作之一,在戏校乃至“文革”之后,您也多次演过这出戏,不同的是,后期演郭建光,在戏校演的是刁德一。如同《定军山》和您家庭的不解之缘,《沙家浜》除了让您的父亲谭元寿老先生在全国人民心中家喻户晓,也成就了您的好姻缘。
谭孝曾:确实,现代戏《沙家浜》在我和爱人之间有媒人和红线的作用,但最大的媒人是我祖父。1967年,我和阎桂祥都在戏校没毕业,和中央音乐学院一起演了一台交响京剧《沙家浜》,我演刁德一,她演阿庆嫂,中央电视台直播。我祖父谭富英正好在家看电视,哎,这阿庆嫂不错,今后要当我孙媳妇不错。他那么一说我也没往心里去。没想到他直接找了我几个师哥,直接通知阎桂祥让她上家里来了。师哥都挺会说,告诉她,谭老先生要给你说说戏,阎桂祥很高兴,没多想就来了。我祖父说,不错,扮相不错,嗓子不错,夸了一通。我祖父屋里一般很少人去,那天她来,好,出来进去的人络绎不绝,找茬就往屋里去,谁都想去看看长什么样儿,“相亲”。祖父说,过两天上家来吃饺子。快过春节了嘛,她没想那么多,又来了,一来二去,祖父说,我非常喜欢你,当我孙媳妇吧!你们先交朋友。“文革”前,戏校管的严,在学校,男女生都不说话的。
月明:印象好吗?毕竟同台演过戏。
谭孝曾:她1959年入校,我们不同班,可大型重要的演出,到中南海、市委啊,重要晚会都有我们俩,算戏校高材生吧。祖父交待了“任务”,才开始逐步培养感情,学生时期不敢,几乎是地下工作,1967年确认谈朋友,1977年才结婚。
月明:你们在舞台上共同塑造了很多人物,也有了很多的默契在里面吧?
谭孝曾:合作年头多,自从交了朋友,生活上艺术上互相理解,很美满。我们经常讲,主要感谢我祖父,没有他就没有我的好太太,她也说,如果没有他老人家,就没有我今天的好丈夫,没有今天的好儿子。我们的婚期是祖父定的,但正好赶上唐山大地震,我们去慰问演出,他就说以大局为重。遗憾的是,我是他溺爱的长孙,他对我寄托很大的希望,从家庭来讲,他希望看到第四代,但那年他癌症扩散去世了,没看到我们成家。我祖父是大孝子,一辈子挣的钱给曾祖父管理,言听计从,但他是以大局为重的人。抗美援朝时,曾祖父谭小培病重,他正在天津集中准备奔赴朝鲜,曾祖父病故了,他请假回来奔丧,过去老例丧事办很多天的,领导没考虑祖父还能返队,没想到祖父简单料理了丧事就返回天津奔朝鲜了,我这儿还有当年他在朝鲜的照片,还戴黑纱呢。他是最早入党的老艺术家之一,确实德艺双馨,今年纪念他诞辰100周年,给他的评价也很高。中宣部、北京市委宣传部、北京市文化局、天津文化促进会,天津市文化局主办这次盛大的活动。
3.毛主席称我爷爷谭先生,父亲小谭,管我叫小小谭
月明:您生长在这样一个特殊的京剧世家,加上您的儿子谭正岩,七代人从事京剧事业,六代专攻谭派,这在中国也仅此一家,从京剧史的角度,也是非常有代表性的家族。很多人都会羡慕,您自己更多感受的是幸福还是压力?
谭孝曾:先说幸福,从毛泽东主席开始,往后历届中央领导对我们这个家庭都非常关爱。我们一家都非常感恩。1950年,祖父在六国饭店演戏,毛主席去看,曾祖父谭小培陪毛主席看戏,看半截毛主席让曾祖父一根烟,还亲自给点烟。国家主席给一个唱戏的让烟点烟,确实不可思议,太平易近人了。1962年,祖父谭富英、父亲谭元寿和我,我们祖孙三代到怀仁堂给毛主席清唱。那时怀仁堂经常周末举行舞会,舞会间隙,由一些京剧清唱或者其他节目穿插休息。据说那天我们祖孙三代是毛主席亲自约请的。给我印象特别深,我13岁,毛主席扶着沙发把站起来主动和我握手。我都激动得蒙了,脑子一片空白。主席和我聊天,问我在哪上学,说一会儿听你唱一段。他管我爷爷叫谭先生,父亲叫小谭,管我叫小小谭(笑)。我刚学戏,会的不多,唱的《二进宫》。毛主席手里有个说明书还有唱词儿,我一边唱一边看主席反应。他拍着板儿,听得很投入,我心里踏实了一大块儿。唱完了,到主席跟前,主席说,唱得好,休息一会儿再唱一段。我又蒙了。就会这一段,后来唱了一段尽量会的,中间落了一大段,等于唱砸了,可主席并没有不高兴,留下我们三代人吃饭,临走还送给我水果和糖。包括老市长彭真,对我尤其关爱,每周到戏校看我演戏。那时候我有说不出的荣誉感和幸福感,一般人体会不到。同样,一般人体会不到的是我们所承受的巨大的压力,从曾祖父那时就有谭家一代不如一代的说法。上世纪三十年代北平报纸有一幅谭派祖孙三代的漫画,谭鑫培、谭小培和谭富英,小培对父亲鑫培说“你的儿子不如我的儿子”,又回头对儿子富英说“你的父亲不如我的父亲”。曾祖谭小培看到这幅漫画毫不介意,还称赞画家画出了他的承上启下的作用。到了我这一代也有如此说法。艺无止境,像我每次演出录像回家看,总觉得不尽人意,甚至认为不堪入目,相差怎么这么远啊,我的目标首先和父亲比,还别说和祖父比,差距太大了。我总说自己是幸运的一代也是不幸的一代,搞艺术离不开舞台,离不开实践,“文革”时期正是我们这一代人需要实践成长的时候,却很少有上台的机会。等到恢复传统戏的时候,我父亲刚50岁,正是年富力强,他演戏相当频繁,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一演出三四个月出去,几乎天天演。我在剧院里跑龙套,挣扎熬到可以唱开场的一个小戏。我说这不是抱怨,这是戏班的规律。如果两个剧场同时上演我和父亲的戏,大多数观众肯定看我父亲谭元寿。
月明:这种无形压力来自社会各界对谭家的期望,来自于您对传承谭派艺术的责任,还有您自身对自己的要求吧?毕竟,祖辈创下一个个高峰,他们达到的辉煌,后人很难企及。
谭孝曾:这是现实。艺术是要积累的,首先要有天赋,七分天赋,三分勤奋,才能成角成事。这是规律。我虽然出生在世家,有得天独厚的遗传条件,但舞台实践和演出机会比父辈、祖辈们相差太远了。舞台上不断磨练,摔打,今天错了,明天总结,后天有改正的机会。为什么老艺术家有那么高的造诣?他们并没什么文化,包括我的高祖父谭鑫培,他也没文化,可他写了几百出上千出剧本,唱腔、身段、服装自己设计。他没上过学,哪来的学问?就是实践。我还算赶上了京剧辉煌时期,我儿子这一代就比我实践机会更少了。今天京剧所面临的状况,我和我儿子都还在从事这门艺术,大部分观众戏迷理解支持,但也有不理解的。我这么认为,父辈给我们创造了丰碑,我们要超越,在今天的大环境下是有难度的。他们定的调儿太高,我们在努力,虽然要达到那个水准很难,可我们没放弃。这是我们的决心,要继续走下去,有些人说我儿子个儿高,不适合演戏,趁早别干。作为父亲,我请求并呼吁广大观众对像我儿子这一代从事京剧、从事民族传统文化的年轻人,给他们支持,给他们力量,给他们机会,给他们空间。在目前京剧前景不那么乐观的前提下,还有这么一批人能坚守、执著地去练功房练功、吊嗓子,已经很不容易了。像我儿子,形象也不错,京剧研究生班毕业,可以去做影视演员,挣钱多些,有机会,他没有去。没戏演,照样天天练功,我都为他感动。这么坚持,就因为他是谭家第七代。
月明:谭正岩2004年获得第二届“中国戏曲演唱红梅大赛”金奖,2005年CCTV第五届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金奖。作为父亲,您常鼓励他吗?
谭孝曾:我希望他多实践沉住气,作为父亲,我看好他。他现在成熟多了,很有承受力。
4.父与子没有面对面说过戏,都磨不开面儿
月明:近几年,常有您父亲谭元寿与您及儿子祖孙三代同台演出,父亲会对您和儿子说戏吗?
谭孝曾:几乎没有面对面说过,世家没有老子教儿子的,都上戏校拜老师,科班训练。我与儿子也是,磨不开,说深不是说浅也不是,好像给别人讲课行,给儿子就容易简单粗暴。我父亲以前给我说戏的话,让我拿录音机,他关门冲录音机说,完了让我自己回去听,都磨不开面儿,他说“不错”就已经相当好了。2003年、2004年,我们爷儿仨演《定军山》,黄忠的角色三人演,前面儿子,中间是我,后面是我父亲。《定军山》对我们来说是吉利戏,别名《一战成功》,所以经常演。《定军山》与我家有不解之缘,中国第一部无声电影《定军山》就是高祖谭鑫培主演的,纪念中国电影100周年而拍摄的影片《定军山》,又是父亲谭元寿扮演谭鑫培,我是戏曲和民俗顾问。今年6月我也拍了一部电影《定军山》,扮演高祖谭鑫培,这是中国戏曲学校的学生编剧导演的,反响不错,他们要拿去大学生电影节参赛。2005年春节联欢晚会,我们爷儿仨同演诸葛亮,这种形式很新颖,这也是谭家特色。抗美援朝时期,曾祖父、祖父和父亲他们三代人同台演唱《借东风》,至今也是一段佳话。
月明:在曾祖父、祖父和父亲的感情之间,您和谁感情最深?
谭孝曾:父亲那时演出很繁忙,顾及儿女的时间不是特别多,可即使如此,他做得已经非常好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除了演出,剧团还要到工厂、农村劳动,政治运动要学习,他每天工作压力很大,精神压力也如此。我是老大,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每天晚上睡觉前,他必然给我们讲个故事,哄睡着了,他再去做他的事。今天听起来很容易的事,在那个年代,对父亲来说已经做得相当好了。我1949年出生,是共和国同龄人,曾祖谭小培还健在,我对他印象非常深刻。曾祖父爱遛弯,我们家在前门外李铁拐斜街大外廊营1号住了130多年,早晨起来,有包月车拉我们到大栅栏口那儿,到步行街就开始遛。曾祖父开汽车、说德语、打猎、滑冰样样在行。1951年,他滑冰,在太庙把胯给摔坏了,我也就3岁。他一手拄拐,一手拄我。北京城很小,走在马路上,没有不认识他的,无论是买卖人还是老百姓,都叫他“谭老板”。他把我拉起来说,这是我曾孙,那时候四世同堂很不容易。印象最深的,他带我先奔闻鼻烟儿的地儿,有一个特高的台阶,当年的老艺术家们全都在那儿,然后我们再去原来叫“老德记药铺”的地儿,这是西药铺,转头再去中药铺“同仁堂”。他研究医学,上那儿都是聊天儿。接着该去门框胡同,上那儿吃小吃,再遛回观音寺口,爷儿俩坐上包月车,他坐上头,我蹲底下,一起回家。童年觉得特别幸福,特别荣耀,尤其我们家人多,吃饭都在一桌,但分期分拨,我是允许和曾祖一桌吃饭的,第一拨吃(笑),受特殊照顾。我曾祖那时经常出外演出,回来家人首先把我举到大门口迎接,我若没在门口迎接,他不下车(笑)。在家,无论曾祖、祖父都非常宠爱我。我长大后,了解了曾祖非常了不起,谭门之所以延伸7代,他功不可没。他是承上启下的人,高祖谭鑫培故去之后,谭派属于半真空状态,在“无腔不学谭”的鼎盛之后,民国以后崛起的“四大须(老)生”:余叔岩、言菊朋、高庆奎、马连良都是“谭门正宗”,后来各自结合自身条件加以发展变化,才自成一派的。曾祖父艺术造诣也相当高,当时就有“三小一白”之说:“谭小培、杨小楼、尚小云、荀慧生(白牡丹)”。他为什么那么早脱离舞台,是他认为,再好,也赶不上他的父亲谭鑫培。他发现儿子谭富英是个好苗子,所以全身心投入培养,让儿子拜余叔岩学习。曾祖擅长经济管理,祖父的任何演出由他决定,按今天的话,他是祖父的经纪人(笑)。由此我的祖父再创谭派新的辉煌。
月明:您总说希望在京剧的发展中,除了排新戏还应该多恢复传统戏。
谭孝曾:中国京剧浩如烟海,我希望有志之士能多整理出传统剧目。传统戏的服装及布景等要求都相似,不会有新的造价,把那些优秀的经典的剧目一代代传承下去,也是这一代京剧工作者的责任啊。
月明:您现在也经常在现代戏《沙家浜》里出演郭建光,演父亲演过的角色最初会不会有顾虑?
谭孝曾:我们是一个“封建”家庭(笑),过去有很多老规矩,后来也逐渐民主了,也不那么专制了。自从“文革”后,因各种原因父亲从未唱过《沙家浜》,但他不反对也不阻挡我们唱。
月明:他提建议吗?
谭孝曾:现代戏不提。老戏我每演一出戏,他都到剧场去,第二天我上家去,他提哪儿还有不足。年龄大了他去不了剧场了,我拿录像回去给他,我儿子也如此,每次录完,让爷爷看。
月明:听说每周六是你们全家人的大聚会,十几年了,周末都在老人家里欢聚,聊什么?
谭孝曾:聊什么不重要,更多的是子女对老人的孝心吧,父母快80了,他们看重感情,他们需要子女的关爱。
图二:谭元寿(中)、谭孝曾(右)、谭正岩祖孙三代共同出演《定军山》中的黄忠
图三:谭孝曾演《空城计》中诸葛亮
图四:谭孝曾与妻阎桂祥合演《四郎探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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