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JA中国请我参加“JA志愿者日”活动,让我选一个大学,我立刻就选了传媒大学,因为你们与非营利事业、与慈善事业有天然的关系。按照我的研究,现代慈善有五个要素:第一个是政府,它为慈善民间组织提供政策支持;第二个是公益组织或慈善组织,它是捐赠方和受助方的一个中介;第三个是捐赠者,他们捐赠金钱、物质、时间、知识——JA志愿者就是捐赠时间和知识的人;第四个是受益者,包括人,也包括事务;第五个就是大众传播。
现代慈善离不开大众传播,没有大众传播,就没有现代慈善。大众传播对于现代慈善作用非常之大,主要包括:宣传慈善政策,传播慈善理念,介绍社会需求,动员公众参与慈善项目、宣传慈善组织和慈善家,另外还有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对捐款的使用进行舆论监督。我们青基会一开始只有5个人,要是没有大众传播,没有媒体的宣传,我们决不可能做到今天这么大。你们将来不一定从事慈善事业,但你们所从事的传媒行业一定会推动中国的慈善事业。
我今天的讲话主要分两个方面,一是给大家分享我个人的一些成长经历,二是跟大家交流我对志愿精神的认识。
18年前,我放弃仕途,创立了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和希望工程。在此之前,我于1978年进入共青团,79年进入团中央;80年,我还是一名团中央的干事,86年,我已成为组织部部长,当时仕途是一片光明。两年后,我却决定要离开团中央。1988年5月,我向团中央书记处递交了辞职报告,要办基金会。这个想法是我自己经过深入调查研究得出来的,就是要通过基金会,动员社会力量来为青少年服务,我希望能把这个设想付诸实施。
为什么要这样做?当时周围的人都非常奇怪。我告诉他们,最重要的原因是文化上的原因,是温州人的基因在我身上起了作用。南宋时期,温州出现了一个务实重商的儒家学派——叶适学派,也称“浙东学派”。它倡导“事功利”,所谓“功利”是指
“善为国者,务实而不务虚,择福而不择祸”,还有一句话,叫“道不可须臾离物”。这一学说在温州影响非常深远,它造就了温州人非常务实、讲求实效的一种文化,这种文化不知不觉渗透到了温州人的血液中。我是温州人,是一个想做实事的人,希望能有一个空间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我那时候就觉得仕途不适合我。
我曾在广西一个贫困的少数民族小山村做过两个月的调查,这个小山村有两千多个村民,没有出过一个初中生,大部分学生读到小学三、四年级就不读了。教师水平也很低,有一个教师自己只读了两年书,却在教三年级。所以,当时,我用10万元注册成立了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目的就是动员社会力量救助农村贫困失学儿童,名字也想好了,就叫“希望工程”。所谓“名正、言顺、事成”,名字特别重要。我挖空心思,好几夜没睡觉,想出了这么一个名字——这也是我比较得意的一个事情。希望工程到现在18年了还在做,还处于良好的发展势头,是因为它把世界三大问题——儿童问题、教育问题和贫困问题——捆在了一起,公益事业最关注的也就是这三件事,希望工程可以说是“三位一体”。
我们每一个人都要作出很多选择,而且很可能你儿童时期的选择决定了你的一生。事实上,我现在的人生道路是我4岁时就选择了的。我幼年丧父,家里很穷,母亲带着我们五个兄弟姐妹,以替人卜卦为生。幼年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感受就是——饿,每天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站在对面的学校门口,等着学生放学,然后对母亲说:学生放学了,该煮饭了。因为家里太困难,在我4岁的时候,母亲就把我送给了一个有钱的街坊,他们没有孩子。但是我白天去他们家吃完饭,晚上还是死活要回家睡觉,他们做了很多工作也都没有用,渐渐地他们失去了信心,放弃了收养我的想法。所以,4岁的时候,我就选择了贫穷。
9岁的时候,我又选择了上学。因为当时家里穷,所以也不鼓励我们上学。直到9岁那年,我看到邻居的小孩去上学,我就回家拿了户口本,自己到学校去报名上了学。因为贫困,我还享受了分期付学费的待遇,每年学费5元,分3次付清。
还有一个人决定了我现在的命运,这个人叫张铁生。张铁生你们知道吗?就是那个交白卷上大学的人。73年恢复高考,我填报的志愿是大连海事学院日语专业,我为考试作了很好的准备——我是很会考试的。可是出来一个张铁生,结果全国所有的考卷都作废,我也没能上大连海事学院日语系。所以我后来对人说:没有张铁生,就没有希望工程。有时候,你的命运是由与你毫不相干的人决定的,你自己没有办法。
18年了,希望工程一直在发展,但我个人却没有什么变化。我的名片上除了电话号码从6位升到8位,增加了手机号,其他什么都没变,这在中国可能也找不出另外一个人。但是希望工程这个事业一直在发展,我觉得非常的满足。有人说,也许你做官的话会比现在得到的更多。但我觉得,如果当初我选择了做官,到现在中国无非就多了一个官,这种官太多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但如果当初我不做希望工程,那么现在中国也许会有别的助学项目,但绝不会有希望工程。所以我对自己的选择感到相当的自信和满足。
那么这里就讲到了投身公益事业,投身志愿服务和志愿精神。我给同学们出一个脑筋急转弯的题目。有一个神父对信徒讲:利他主义可以上天堂,利己主义要下地狱。这个信徒为了上天堂,就不断地做好事。你说这个信徒是利他主义还是利己主义?这个问题可以留到会后讨论。我在青基会接触到不少捐款的人。有一次,一位母亲抱着孩子来捐款,她对我说:我捐款的最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那些贫困儿童,我是为了从小就在孩子心里播种爱心。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我们经常讲“无私奉献”的志愿精神,那么这两个人好像不是那种“无私的”志愿者,好像是“有私的”。我们再来看一些口号,例如:“施比受更有福”,这是基督教号召信徒做善事的一个口号;还有我们志愿者经常说的一句话:“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再看50年代有一句倡导公民责任的话“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我们现在的一句口号是“助人为乐”,我们志愿者经常讲的一句话是:“帮助别人,快乐自己”;胡锦涛总书记提出的“八荣八耻”中有一句是“以团结互助为荣”;佛教中讲“善有善报”等等。这些口号似乎都在讲一个道理:你的奉献也是在为你自己,不是“无私”奉献,而是“有私”奉献。
我在新华网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有私奉献是志愿精神的原动力》。在与地球村创始人廖晓义交流这个观点时,他非常赞同。他说,媒体对他的最不准确的评价就是说他“牺牲自我”,其实他觉得自己在精神上得到的满足感远远超过他所付出的,他并没有牺牲什么。
所以,志愿精神是有回报的。如果把志愿行为或捐赠行为比作一种消费的话,它付出以后得到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和愉悦。
目前中国社会正处于转型时期,大部分人都有点眼睛发红,都想早一点成名,早一点发财,有一种急功近利的思想。唯利是图、损人利己、贪污腐败等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出来了。如果一个社会为了追求物质、权力,连“助人为乐”这种精神上的“乐”都不屑了,这个社会就有大问题了。
我给大家讲一个很不好的故事。《新京报》报道,去年7月19日盛夏,北京火车站广场有一个老太婆病倒了,口吐白沫,在广场挣扎了3个多小时后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警察和记者赶到后问现场围观的人群:你们为什么不早一点报警?众口一词的回答是:“我们赶路”,“我们忙”。这种事情发生在今天的中国,让我非常难受,所以我一有机会就要提。这不是一个偶然现象,同学们!这是一种“集体的无意识”:这么多旁观者,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伸出援助之手?!
古人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现代心理学称之为“同情利他主义”,这种基于同情心的利他主义行为,我们国人丢掉了。发生这种事情,作为一个中国人,我觉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扇自己两个耳光。我们中国几千年的文化,孔子讲“仁者爱人”,孟子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刘备在临死时对阿斗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老祖宗早就有古训了。可是到了现在的中国,北京火车站却发生这样的事,说明这个社会是有问题了。
所以我现在经常讲,我们做慈善事业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让中国人的心更接近上帝,这里所说的“上帝”是指公德心、公益心。我们目前的慈善理念、慈善精神的水平还非常非常低。因为20年前,我们的社会还处于政府垄断一切权利和资源,承担一切责任的状态,不需要公民参与社会活动,志愿精神也没有市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文化大革命让我们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出现了断层。我们曾经是文明古国、礼仪之邦,现在却成为最没礼的民族。我们的旅行团在国外老是被骂,以至于中宣部要出台一个《出国旅游行为规范》。
中国人现在处于传统文化的断层期,没有宗教信仰,又处于市场经济初期物欲横流的阶段,所以我认为中国人特别需要志愿精神,因为它可以带来精神上的快乐,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起到与宗教相同的作用。古人管仲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又说“礼仪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所以我们在中国提倡志愿精神,说得更严重一点,就是要救人心,就是要救中国。
最近我看了一位高僧写的书,上面有一句话让我很有感触,大意是:以慈悲心待人,别人得到了50%,你自己得到了100%。我认为,以慈悲心待人,别人得到了50%,你自己得到了100%,而你的这种志愿行为产生的社会价值、社会资本将达到n个100%。慈善事业的价值,是不能只用金钱来衡量的。
徐永光简历: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副理事长,法学硕士,中国政法大学兼职教授,第九、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1988年请辞团中央组织部部长职务,创立中国青基会和希望工程。潜心中国NGO事业近20年,在NGO实务和研究领域有重要建树,主编《第三部门研究丛书》,著有《叩问天人之际—徐永光说希望工程》。曾兼任中华慈善总会副会长、中华慈善大会组委会副主任兼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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