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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瑜 著
简介
中国落后于西方,始于明朝。当西方开始逐步走上工业化道路时,明朝在忙什么呢?《看了明朝就明白》是一本“左手说历史、右手评现实”的史学札记。本文节选自书中《吃他娘……》一文。
300多年前,中华大地遍地哀鸿,饿殍随处可见。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率兵进军河南后,受到广大饥民的热烈欢迎,儿童们高唱:“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计六奇:《明季北略》卷23)这“吃他娘”三字,耐人寻味。译成今天的口语,即:“他娘的,吃吧!”或“吃他妈的!”这是在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贫民刮起的一场大规模吃大户的真实写照。事实上,民变队伍所到之处,把官府、豪绅的酒肉狂饮大嚼,甚至在攻克洛阳后,将福王朱常洵的血与鹿血掺在酒中,名“福禄酒”,开怀畅饮(吴伟业:《绥冠纪略》卷8)。如此近乎恐怖的吃喝风,不能不说是对上层权贵及富豪穷奢极侈、大刮吃喝风的惩罚。
民谚有谓“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富有四海,享尽人间美味,自不待言。而在皇权卵翼下官僚阶层的大吃大喝,同样令人瞠目。明中叶后,随着商业的繁荣,政治的腐败,官场吃喝风更是愈演愈烈。嘉靖时权相严嵩与其子严世蕃,不仅生活奢豪,日享珍馐百味,连尿壶都是金、银制成的。而且每当贪赃受贿满百万两,就大摆宴席以示庆祝。严嵩垮台后,从他家抄出的金酒杯、酒盂、酒缸的重量,不下1.7万多两(佚名:《天水冰山录》)。严嵩被多数史家视为奸相,形象丑恶;而万历初年的名相张居正,被史学家公认为是一代政治家、改革家。然而,此公在大刮“吃喝风”方面,并不比严嵩之流逊色。其父病逝,他奉旨归葬时,坐着32人抬的豪华大轿,“所过州邑郡,牙盘上食,水陆过百品,居正犹以内无下箸处”(焦竑:《玉堂丛话》卷8)。饱食思淫乐,他因姬妾众多,生活荒淫无度,大吃补药、丹药;彼时肉食者将海狗肾奉为至宝,“宦青登莱者求之而不可得,真者价值六十金”(李绍文:《云间杂识》卷2)。刚好守海名将戚继光与张居正有谊,送给他不少海狗肾,致使“终以热发”,“竟以此病亡”(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21)。据说,张居正“死时皮体燥裂,如炙鱼然”(谢肇《五杂俎》卷11)。真是目不忍睹,状极瘆人,堪为胡吃豪喝者戒!
权臣如此讲究吃喝,下属官吏自然竞相效尤。明代本来就官员冗滥,多如牛毛,吃喝风盛行的结果,导致厨师供不应求。成化以前,仅光禄寺即有厨役6384名,成化十年(1475),又添500名,成化二十三年,太监山青又奏添1000名(《明经世文编》卷44,第340页),真乃何其多也!宣德四年(1429),宣宗曾指出:“近闻大小官……沉酣终日,怠废政事”(余继登:《典故纪闻》卷9)。其后,京师六部十三道等官,更作长夜之饮(陆容:《菽园杂记》卷14),真是夜以继日了。
吃喝风从官场吹向民间,败坏了社会风气。人们不仅越吃越讲究,排场也越来越大。而搜求四方佳物,恨不得食尽天下珍馐的情形,时人谢肇的记述,最为生动:“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南方之蛎房,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真昔人所谓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费,竭中家之产不能办也。”(《五杂俎》卷11)屠宰牲畜,“多以惨酷取味,鹅鸭之属,皆以铁笼罩之,炙之以火,饮以椒浆,毛尽脱落未死,而肉已熟矣。驴羊之类,皆活割取其肉,有肉尽而未死者,冤楚之状,令人不忍见闻”(《五杂俎》卷11)。如此虐待动物,人道、兽道皆荡然无存矣。从正德、嘉靖间开始,凡宴会都有乐队,并请专职厨子司其事(顾起元:《客座赘语》卷7)。而北京的筵席“以苏州厨包办者为尚,余皆绍兴厨人”(史玄:《旧京遗事》)。这样,对烹调技术的要求,必然越来越高,口味越来越刁。明末的江南才子张岱,不仅尝遍四方风味,食时也极为考究。如吃蟹,“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以谢桔、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明亡后,他结庐山中,布衣蔬食,回想当年吃蟹情景,不禁喟然叹曰:“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陶庵梦忆》卷8)明末另一位著名才子冒襄,其妾董小宛不仅风姿绰约,是一代名姬,且为烹调好手,制小食品、甜食尤佳。董小宛谢世后,冒襄回忆与她的九年生活,痛心疾首地说:“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影梅庵忆语》)
张岱、冒襄,都是富室,家产丰厚。那么,小民百姓又如何?同样深受吃喝风影响。明人小说写普通商人蒋兴哥之妻三巧儿请薛婆子吃便饭,不过是两人共食,各种荤菜、素莱、果子,竟摆下16碗之多(冯梦龙:《喻世明言》卷1),可见一斑。不少人家连办丧事也“大设筵席,盛张鼓乐,广召亲室,多至十余日,少亦不下五六日”(薛冈:《天爵堂文集笔余》卷2)。
社会风气败坏的另一个方面,是助长了送礼、“走后门”的歪风。万历时,南京文人周晖在除夕前一天外出访客,至内桥,见中城兵马司前手捧食品盒的人,挤满了道路,以致交通堵塞。何以故?原来“此中城各大家至兵马处送节物也”(《二续金陵琐事》下卷)。当然,对于位居要津的权贵们来说,食品盒又何足道哉!万历中某侍郎收到了辽东都督李如松送来的人参,竟“重十六斤,形似小儿”(谈迁:《枣林杂俎》中集),如此奇珍,该又价值多少!《金瓶梅》第四十九回描写清河县提刑千户西门庆,为了跟蔡、宋二御史拉关系,请他俩赴宴,一桌酒席竟费了千两金银,真是挥金如土。
不过危害更大的方面,是吃喝风加速了政风的腐败。明代官俸最薄,《明史·食货六》有谓“自古官俸之薄,未有如此者”。洪武二十五年(1392),更定官禄,正一品月俸米87石,从一品至正三品递减13石,从三品26石,余递减,正七品至从九品递减5斗,至5石而止,自后虽历朝有些变化,但大体视此制为永制。成化初年,米一石折钞十一贯,是一石米仅值二三十钱。显然,如果让官们自掏腰包那样大吃大喝,一桌饭足以使他们倾家荡产——当然,这还是指只靠俸金生活的清官而言,而有明一代,真正的清官,又有几人哉?再则,成天琢磨吃喝,醺醺然,昏昏然,还有多少心思从政!而有的封疆大吏,为了讨好皇帝,在吃喝上大做文章,更使政风日颓。如弘治时的丘,任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政绩尚佳,却挖空心思地制成一种饼,托宦官敬献孝宗,但制法却又保密,致使孝宗食后大喜,下令尚膳监仿制,司膳者做不出,俱被责。对此,连当时的宦官都看不惯,说:“以饮食……进上取宠……非宰相事也!”(陈洪谟:《治世余闻》下篇,卷1)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吃喝风在明朝城乡的达官贵人、富商缙绅,甚至小康人家的餐桌上愈吹愈猛之际,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广大贫苦农民,又吃些什么呢?笔者在拙作《一碗粥装得下半部历史》中指出:“如果以稀粥来划分中国的历史,2000年来,不过是大多数人尚有稀粥喝的时代。如果大多数人连稀粥也喝不上,不得不改变现存秩序,争取能再喝上稀粥的时代。”“倘若各种矛盾激化,人祸、天灾交织,农民连稀粥也喝不上,并吃尽了附近的树皮、草根,就会形成庞大的四处觅食的队伍,最终揭竿而起,烧毁‘酒肉臭’的‘朱门’,把皇帝也拉下马,直至在新的王朝中,再回到农村,慢慢安定下来,重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是历代王朝唱的老调子,明朝不仅毫不例外,事实上更典型。最后,在饥民大军“吃他娘”的喧嚣声中,“呼啦啦似大厦倾”,大明王朝土崩瓦解了。
值得注意的是,吃喝风古虽有之,于今为烈。竟有人一桌饭菜花去35万元人民币,真是热昏。而官场吃喝风的蔓延,更使识者深忧之。据悉,全国一年用公款请客吃喝的花费高达1000亿元人民币!愿300多年前吃喝风的悲剧结局,使国人有所思有所悟。
不眠忧吃喝,此风何时息!
金生叹(作者笔名——编者注)先生曰:这1000亿元人民币的数字,是十几年前媒体披露的数字。时下少说也要翻一番。倘用此公款的十分之一办希望小学,多少穷乡僻壤的失学儿童及其家长,将为之雀跃欢呼!然而,我的这番话恐怕与梦话一样,有啥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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