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祺的父亲说:“如果再没我们什么事儿了,我们父子就放下孩子走了。”
一名男民警,看样子是个负点儿责任大小有点儿权力的人,慢条斯理地说:“村长同志,你刚才看见了,对这一件事儿,我已经亲自做了文字记录。 但是你们如果将孩子放在派出所,一走了之,这不太好。派出所不是托儿所呀,这孩子是个活物,不是别的什么失物,我们可以先把她锁在一个柜子里,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什么时候找到失主了,什么时候再将她从柜子里取出来,让人家签字后认领了去……”
乔祺的父亲说:“民警同志,有一点您也许还没搞明白。我们虽说这孩子是捡的,但事情明摆着,这孩子不是家长丢失的,是被她的家长抛弃的……”
那民警打断道:“村长同志,不是我也许还没搞明白。对你说的那一点,我很明白。我的同事们也都很明白。”
他说着,扫视着他的同事们。于是他们一个个点头。
他从桌上拿起记录本,用笔敲点着又说:“你看,我直接记录的就是‘弃婴’二字。‘捡的’,这是我们习惯上的一种说法嘛,以与偷的、抢的、骗的相互区别。对于弃婴,‘捡的’实际上就是发现了的意思嘛!看,这儿,我用的是‘发现’一词。你把她留在我们这儿,我们这儿以后就乱了套了,就没法儿正常上班了。我们派出所的民警,不能轮流照看这一个孩子呀!我们每个人还都有一摊自己的工作呢!所以,我认为,村长同志,你还是应该将孩子抱回去,前几天怎么照看的,继续先怎么照看着……”
那名女民警插言道:“看得出来,这孩子被照看得不错,否则不会这么活泼。”
一名男民警说:“岂止是活泼啊,简直是欢实!”其他民警一个个又点头。
负点儿责任有点儿权力的民警说:“听到了吧村长,我们的同志的话,等于是在表扬你啊!当然啰,也包括是在表扬你儿子。这孩子被照看得不错,肯定不会是你一个人的功劳。为什么你还是应该将孩子抱回去呢?第一,你们父子,显然能比我们更好地尽到对这孩子的责任。第二,这也就是对她的父母尽到了一份责任。他们抛弃她,也许是由于一时的错误之念。等他们后悔了,到处找了,终于找到了,一看自己当初抛弃的孩子被照看得白白胖胖的,他们除了对你满怀感激,同时也会感激社会。那么,你等于是为我们的社会在尽责任。第三,这孩子以后长大了,如果还记得她这一段经历,当然也会感激你们的。那么,相处得好,你等于多了一个女儿,你儿子等于多了一个小妹妹。第四,我们派出所的民警也会感激你的。你也等于为我们分担了义务,替我们做了我们肯定不如你们父子做得那么好的事。至于我们,我们一定留意查访,一有线索,会马上通知你们……”
对方的话说完,乔祺的父亲没话可说了。不知再说什么好了。高帽子一戴,任谁,即使多么不情愿的事,也都只能采取暂且如此的态度了。
而乔祺,归心似箭,抱着“属于”自己的“小妖精”,脚步开始朝门口移动了。
负点儿责任有点儿权力的那一名民警,还示意他的同事们全都戴上棉警帽,一起将乔祺父子送到门外。
在门外台阶上,他们站成一溜,向乔祺父子敬礼,一个个亦庄亦谐的模样……
过江桥时,父亲大步流星走得很快,乔祺怀抱他的“小妖精”,有点儿跟不上了。
所幸父亲走一段停一会儿,一遍遍大声警告:“你给我留心别滑倒了!你要是摔着了她,回家我饶不了你!”
下了江桥,坐上马车,父亲也不催马,任两匹马慢慢走着。
父亲一路没回头,一路不说话。分明的,心里恼火,不愿搭理他这个儿子。
半路,父亲脱下了皮袄,朝后一甩,落在他身上。
回去的路顶风,他赶紧用皮袄盖住“小妖精”的小被,也为自己挡住点儿迎头风……
父亲直接将马车赶到了家门口。默默地看着他蹦下车进了家门,父亲才去卸车。
等父亲也回到了家里,他已经给“小妖精”喂过了奶。
“小妖精”一路没哭没闹,吃过奶后,满炕爬着玩儿,拨拉得一只葫芦滚来滚去,于是自己开心地格格嘎嘎笑,乐得那个响亮。她仿佛已认得“家”了。仿佛觉得,只有在这个“家”里,才是在最适合最安全的地方。没玩多一会儿,她玩累了,爬到炕沿边,朝乔祺伸出一双小手,要他抱的意思。他明白,她是困了。
乔祺将“小妖精”抱起,刚刚拍睡了她,父亲回来了。
父亲指着他,低声然而气咻咻地说:“你别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没完!”
父亲说罢,脱了鞋,也不脱衣,倒头便睡。
又过了七八天,派出所那边没有任何信息传来。父亲丧失了期待的耐心,又抱着“小妖精”到公社去了一次。
公社的领导们听完父亲的汇报,一位领导人物爱莫能助地说:“守义,不是我们不帮你解决你这位村长的难题啊!城里人抛弃的孩子,我们农村公社想帮你的忙那也帮不上呀!这牵扯到一个户口问题啊!如果将一个本应该有城市户口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农村户口的孩子,她长大了会恨的呀!”
另一位公社的领导人物说:“守义从来不为个人之事麻烦咱们公社的领导,既然他今天抱着孩子来到咱们面前,咱们怎么也得给他出个主意。守义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为这孩子特批一个出生指标,那么她在你那儿被收养着,就合法了。至于城市里那边,派出所方面什么时候有了结果,再把指标作废了就行。”
父亲反问:“如果城市那边的派出所一直找不到这孩子的生身父母,那她不等于合法的是我乔守义家的一口人了吗?如果我再抛弃了她,我不是反而要遭人谴责了吗?弄不好我不是会犯法吗?”
诸领导又和颜悦色地相劝,都说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儿,你千万别再将她抛弃了呀!说那不是枉费我们领导帮你忙的一番苦心了吗?说现而今,计划生育,不管农村城市,一个出生指标是那么容易特批的吗?许多农民为此贿赂领导你不清楚吗?如果孩子的生身父母一直找不到,你就当成你一个女儿抚养着有什么不好呢?
乔村长斩钉截铁地说不好。说自己五十来岁了,健康情况又差,有一个亲生儿子以后养老送终够了,绝不愿再有一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才半岁多的女儿。何况她还说不定是个哑巴!都快一岁了,才只会说“饿”、“吃”,太让人担心了啊!
最后,乔村长提出一个方案——他说他要为孩子召开一次全村大会,如果会上有谁家表示愿意要这孩子,但凡还有一定的抚养能力,那么请求公社将出生指标特批给那样的一户人家,不论那人家的孩子是否已超生了……
公社的领导们当着他们父子的面商议了几句,原则上同意了。
乔村长真的是有些急不可待了。他当天晚上就召开了全村大会。一百几十口大人,济济一堂地聚集在农具仓库。主要是怕“小妖精”被冻着了,预先支架起来了大铁炉子和烟囱,烧得仓库里暖暖和和的。“小妖精”在全村已经是“名人”了。许多男女是被“名人效应”吸引去的。还有的人家是因为替村长照看过“小妖精”,有点儿喜爱她了,想当场看看她究竟花落谁家。
“小妖精”像拍卖会上惟一的一件拍品,被坡底村的农民们抱过来传过去地端详,评头论足。而她,分明很容易受热闹场面的感染,仿佛还意识到了那个会是专为她召开的,比以往表现得更加生动活泼。人人都夸她。人人都喜爱她。尤其是女人们,她们竞相以不容置疑的话语向男人们预言———这女孩儿长大了肯定秀丽!
也许是冥冥中有哪一位神灵在相助吧,到开始进行声明时,男人女人一时间都沉默了。那一阵长久的沉默,使乔祺感觉到了事情的变数。
唉,可惜是个丫头,这要是个小子,我要定了!男人们如是说。
女孩儿将来出息成个漂亮大姑娘,在城市里是件幸运的事,起码可以凭着漂亮嫁位好丈夫。在咱们农村,却未必是件幸运的事。嫁给谁也逃脱不了农妇的命,整年的脸朝黄土背朝天,风里来雨里去,别人看着心疼,她自己心里也会觉得憋屈。而女人一觉活得憋屈,那就比同样的男人更加不幸了……
男人们听着女人们的话,没有不频频点头的。某些男人的话代表了村里全体男人对事情的看法。而某些女人的思想代表了村里全体女人的思想。她们的思想进一步巩固了男人们的看法。于是局面急转而下,刚刚还是人见人爱人见人夸的“小妖精”,似乎顿时变成了烫手的山芋,谁都不像方才那么愿意抱她了。仿佛谁又一将她抱在怀里,村长就会决定她属于谁家了似的。在此种情况下,她终于又回到了乔祺怀里。仓库里的温度比他家里还暖和,“小妖精”一回到乔祺怀里就犯起困来,没多会儿她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因为她的性别,一百五十几户坡底村的农民,没一户打算抱养她。村长代表公社一言九鼎所承诺的出生指标,也因她的性别贬值,一点儿都没被看好。
那时刻,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怀抱“小妖精”坐在最不显眼的一个角落,将脸压在她的小棉衣上,无声地庆幸地哭了。替她。也替他自己……(4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