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来信之林达专栏

　　在这个关头，旧的历史人物有两个选择，一是顽固坚持到底，一是顺应时代潮流。这个抉择对于他个人的评价事小，关系国家民族民众的福祉事大。早一天变革，千千万万因为旧制度而在苦难之中的民众，就有了生机。这也是政治谈判、政治妥协之所以有必要的原因。

　　10月31日晚，南非种族隔离时代的总统彼得·威廉·博塔在南非家中去世，享年90岁。

　　人称“老鳄鱼”的博塔，几乎和整个南非种族隔离时期相始终。正如曼德拉在博塔死后评价的那样:“对许多人来说，博塔先生仍是种族隔离的象征。”曼德拉接着说，“但我们也应当铭记，他为我们国家最后达成和平协议所做的工作。”正是在博塔当政期间，南非政府同反种族隔离政策的曼德拉和他领导的非洲人国民大会达成政治协议，最后推动了南非的彻底变革。

　　博塔当年辞职，不仅有来自外界的压力，也基于他当时中风的健康状况。而变革最终是在他下台以后的接任者，南非前总统德克勒克手里完成的。德克勒克和曼德拉因此双双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在变革之后，博塔本人拒绝对执政期间实行种族隔离政策和发生的迫害和死亡道歉，也拒绝在调查中作证。因此还受到处罚。他显然是一个极具争议的人物，负面表现大大超过正面的作为。今天他去世，似乎终于给一个时代画上句号。也给今天的人们有一个思考历史的机会。

　　历史评判、处理历史人物和历史遗留问题，其实是非常复杂的，因为历史不是干巴巴的教科书，历史是成千上万有血有肉的人生经历。这些历史关键人物在一定阶段主宰了历史，也主宰了千千万万人的命运。这些人物也因此被抽象出来，他们的个人性情只是在诠释他们的历史作用时起作用，而不能如评判普通人那样，以个人性情毁誉来替代对他的“历史评判”。历史人物也是人，人们很容易陷入这样的评判误区。一个杀人如麻的暴君很可能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就从博塔来说，曼德拉曾在回忆录中说，博塔不是想象中那种固执的南非白人形象，他会见曼德拉时显得友善，而且一直保持微笑。这样的描述对人们了解博塔，当然增添了一个侧面的细节。可是，对博塔在南非历史上起的作用来说，这样的友善微笑不说明本质问题，说明问题的是他不同阶段采用的不同政策，这些政策给民众带来的是幸福还是灾难。

　　只有很少的新兴国家能够避免历史造成的灾难负担。南非和大多数国家一样，有沉重的历史背负。假如那是陈旧而不合理的制度，给国家带来灾难，那么，最终会面临走向历史进步的转折。在这个关头，旧的历史人物有两个选择，一是顽固坚持到底，一是顺应时代潮流。这个抉择对于他个人的评价事小，关系国家民族民众的福祉事大。早一天变革，千千万万因为旧制度而在苦难之中的民众，就有了生机。这也是政治谈判、政治妥协之所以有必要的原因。在这样的谈判中，双方退让，可能对一些旧制度下犯下罪行的官员免于追究，以换取早日和平变革的机会，时间就是生命，避免暴力转变也是在避免民众的更多灾难。

　　博塔在最后时刻选择了顺应时代潮流。也许他并没有反省和彻悟，而只是看到了变革不可避免，只是利用自己手中最后的权力作为筹码，以答应转变换得个人和双手染血的下属们的安全。即便如此，也比他选择撑到最后崩溃，使更多民众的生命为他自己和旧制度殉葬为好。这样一个选择，事实上参与挽救了国家民族可能发生的更大灾难，也挽救了许多生命。这是今天在博塔去世的时候，曼德拉提醒大家铭记博塔执政期的最后选择应该予以肯定的原因。

　　执政的旧政权和被剿杀中的在野党，达成和平协议，给国家一条较好的出路，这是一个政治运作或者说政治交易。和世界上发生的几乎所有事情一样，这样的运作是要支付代价的，只能说是较好的选择，而不是完美的结果。因此，也永远是有争议的。因为旧制度有成千上万的牺牲者，他们的家属必定有在司法上寻求正义、惩罚凶手的要求，这当然是合理的。可是，在这样寻求妥协的政治运作下，他们的诉求很可能就被牺牲了。妥协者如曼德拉这样的政治家，也在背负压力和负担。究竟怎样的做法和条件是适度的？在每一个国家，每一个具体历史情节下，都是不一样的。否则，就没有政治智慧这一说了。在国家命运的大转折完成之后，博塔先生是否忏悔，忏悔到什么地步，虽然对被旧制度伤害的民众，在心理上有很大影响，可是，从政治层面说，与国家前程关系不大，更多是涉及他个人和上帝之间的关系了。

　　今天的南非仍然面对许多问题，可是，与当年残酷的种族隔离和专制制度相比，问题有了本质的不同。南非当年和平地完成历史转变，令全世界都松了一口气。今天在曼德拉对博塔冷静客观的历史评价中，我们应该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作者系知名旅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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