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田永清将军来电,告知我一个信息,91岁的林北丽先生行将谢世,嘱文怀沙老人为她写悼词,她将怀抱文老的悼词一同火葬。文老为她写了一首诗,希望我能为这首诗写点东西——因为文老也有个愿望,希冀有一百位名家就此作文纪典。 这件事我几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文老于我这样的期许,我高兴。
文怀沙老先生是国学大师,1910年生的世纪老人。他是楚辞学家、诗人,还是书法家,这尽人皆知。然而我没有读过他的诗。想当然地想,旧体诗吧?太短了,如果是,应该是个组诗。古风的可能较大吧?自由一点,且又贴切古韵,文老取用比较合适。但诗很快就拿到了。不是七律,不是七绝……不是组诗也不是古风,是地地道道的现代体自由诗,长诗,五十四行!现在年轻人爱听、爱看,青年诗人藻饰才情直白无隐的那种诗!也许吧,文老一生都写这样的诗,只是二月河太爱凭经验臆测:国学大师都是深沉思想者,在“国学”本身上做人做事作文的,和这样的“自由体”……似乎是搭不上界。但是它的确就是自由现代诗。我读它,读着读着突然眼里涌满了泪。
这触动了我的哪根神经?或者说,是什么样的情愫激动了我?我一下子说不清楚。是达观的哲理?是的,是的。
偶然、必然、时间、空间、生与死……“从个人到‘人类’”,乃至我们居住的地球,“对于‘无限’我们理应敬畏”,他是学问家,悼诗也写学问,在这里,他界定了学问与知识的联系与区分,“最高的学问”不是大师、教授、部长、名人都能拥有的。它是什么呢?文先生说:“是谦虚和无愧,善良和虔诚。”科学的极巅是哲学,哲学的极巅呢?是宗教。宗教不是神的法场,乃是人类神性的综合熵。这个意思,我有时也和朋友讲讲,他们总会有些迷惘。现在文老的诗中读到他的这些话,真觉得有“高山流水”那样的情韵。
是文先生与林先生相伴了近一个世纪的友情?是的,是的。
我童年时代的伙伴/今年九十一岁的林北丽哟/想不到你竟先我而行/无论先行迟到都应具备安详的心态/生命不能拒绝痛苦/甚至是用痛苦来证明的/……/请你在彼岸等着我罢/我们将会见到一切生活中忘不了的人/——柳亚子、陈仲陶、林庚白、小高……
生命线上诀别的友人,就这样稽首挥泪而去。这条河在外国,不知叫什么河?一个“此岸”,一个“彼岸”,在我们中国这条河是有名字的,叫“奈河”。
文先生与林先生是童年的稚友,后来的朋友,最终的挚友。八十多年的风雨履程,走尽了万千山水,临去那一眸,林先生还是投向了她一生友情寄托所在,她要怀抱文怀沙先生的诗渡过奈河,而文先生则请她“请等着……”这是怎样清明而深邃的友谊情怀?
无论“言志”或“咏言”,这首《神州有女耀高丘》都是极致之作。
我原想多集点他们的资料的。闭目想想:什么资料?统统多余了。文老、林老所经历的历史时期,其实就是他们的“资料”。他们遭逢的第一件大事:辛亥革命。尽管时方童稚,但那一系列的事件都发生在他们的身边: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中山舰事件、四一二政变、十年内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文革”、十一届三中全会……怎么说呢?你得用多少话来表述这一段漫长、风云色变的历史长廊?一句话说得清吗?那就得用诗,用李白的《蜀道难》:“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所有的事他们都见到了,所有的事他们都经历了。就像安徒生的生花妙笔写的,大深山里烧焦了的老宅子旁,艳阳里盛开着的两丛玫瑰,他们不用长篇大论说教什么,一切的洗礼都是他们的亲身经历。
而在大故迭起,风起云涌,山河震荡的八十余年中,作为文化名人的文,还有孙中山先生秘书长夫人的林,这对老友都始终处于中国政治与中国文化的风口浪尖中,在这种情势中,他们一直挽手相将,直至白鬓千古,钟漏将歇……就这一意义上说,文老所以近百岁之年写出这灼心焦首的悼诗,也就是一件并不异样的幸事。
美人香草,总须迟暮;英雄豪杰,终归消殒。
文老是有异秉的,这诗产于这年华就是明证,他的心态仍旧定位在“青年”。听说现在精神健旺,气色极好,行步矫健有力,也是青年般的“酷”,我企盼他“迟暮”得再迟一些再见“林妹妹”。他的健康长寿会使很多人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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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怀沙,国学大师、著名楚辞学家、诗人、书法家。1910年生于北京,祖籍湖南。师从太炎,受业章门。治学虽以楚辞名世,然博览古今中外文史哲,曾先后在上海、北京的大专院校任教授。
林北丽,生于1916年,福建闽侯人,南社巨擘、诗人林庚白(曾任孙中山秘书)的夫人。以才女名世,林氏夫妇诗曲相和曾为时人羡慕。林曾任中科院上海分院图书馆馆长,有《林北丽诗集》传世。林老收到文老《神州有女耀高丘——献给林北丽的悼词》,深感欣然。10月18日安然去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