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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宏作品《春江花月夜》。
冷宏作品《高阁丹霞》。
被上帝之手牵住的画笔,在隔海相望中,把东方揣摩得更加清晰
坐在一张明代的罗汉榻上。那榻的扶手被工匠雕琢得宛转而流畅,又被不知多少爱物人的掌心摩挲得滑不留手、光可鉴人,仿佛被点点滴滴的时光精心打磨过,让人浑然忘了古与今遥远的距离。
冷宏的画《红楼隔雨》,就挂在此榻的上端。在氤氲的灯光下,那些拨弦弄乐的仕女,笼罩着梦境一般的红晕,琴声似乎也喑哑着渗出纸背,揉碎了背景中水乡小镇的一湾涟漪。一位仕女踏乐而来,脸上似有月光浮动,正轻拢着被细雨沾湿的鬓发,脚步匆匆。她的装束,分不清是古是今,匆匆步履,似乎正要一脚穿越时光的门槛……
画上没有月亮。但是,月光却猛然映亮那条清澈的河流,一条小船遥遥地倾听着,倾听着——而我,也坐在这张遥远的明代的榻上,倾听着,倾听着,那一阵从飘摇的红色楼船上,丝丝缕缕传来的幽怨琴声……
画也看过一些,但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痛快淋漓地被震撼过了。它不像一些仕女画,虽有一种冷冷的美丽,却并不动人。
而冷宏的仕女画,虽说并不具象地刻画,却渲染出一种痛彻心肺甚至失魂落魄的迷恋。画家与人物,仿佛曾经熟到极致,却蓦然两下里彼此遗失,只好梦里寻它千百度地感觉。
这是一位用灵魂作画的画者,这是一位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极深悟性的画者,也是一位与精神家园有隔绝之痛的画者。
我不由得侧转身来,尊敬地看着这一切的创作者——冷宏,心底满是好奇:是怎样的一位画者,能在浮躁喧嚣的现世,拥有这样一颗甘于寂寞、能够洇入唐宋烟雨的画魂呢?
虽然我知道,冷宏早在去国之前,就是海上薄有画名的才子;我也知道,经过海外近20年的打磨,冷宏的画名也在国外一些知名画廊不胫而走,在众多国家的美术馆、画廊及国际艺术博览会举行过个人画展;我还知道,我所敬重的国画妙手陈佩秋先生非常欣赏冷宏……
但是,我还是好奇地想听冷宏说些什么,从中窥见那些神来之笔的脉络。于是,在午前的秋阳中,我们聊着。
“你看,木头本就是木头,但在伟大的木匠手下,它有了生命”,冷宏也摩挲着明式椅飞扬的扶手,说,“画画是一样啊!”
“离东方远了,心里对东方的传统与细节反而清晰了,甚至我坐在加拿大的森林里,都能感受到中国古人呼吸的气息!”他一指那幅《红楼隔雨》,“这画,是我在加拿大家中,读到唐诗‘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李商隐《春雨》),就好像那字里行间忽然就飞出一幅画面,有雾气,有仕女身上淡淡的香味儿,有模糊的山水,让我冲动着,不能不画。”
“我觉得,我像是被上帝之手牵着,在画。有的时候画完了,定睛一看,有不可思议的感觉:这是我画的吗?”他轻喟。
从被打叉的齐白石,到法国、加拿大的收藏,“要看,就看最好的东西”
生于1955年的冷宏,曾经是个执拗的画童。“文革”中的上海,书不能好好念,父母又怕他东游西逛沾一身毛病,也就纵容了他画画的癖好。朵云轩成了冷宏的“伊甸园”,那里不光能买到纸笔和颜料,也能看到他视为神圣的画中珍品——可惜的是,这些画越来越多地被当成了“毒草”,进入铲除之列。
他还清晰地记得,有一幅挂在朵云轩的图画《他日相呼》,画的是两只小鸡在争抢一条肥肥的蚯蚓,那是中国画大师齐白石的妙笔,却被打上了大大的叉叉,“供批判用”。冷宏却透过叉叉,痴迷不已:看那墨迹在宣纸上,慢慢慢慢地洇开来,丝丝缕缕地渗进纸中。“这么美妙的过程,这么美妙的感觉!”小小的童心里,做画家的梦想生长着。
进工厂当了车工后,冷宏心头仍时时涌起画画的冲动。他会忽然关掉车床,拉着为他当模特的工友躲进更衣室,拿起笔细细地画。哪怕之后被领导批评一通。
“文革”终于结束了。冷宏的画笔,经过上海戏剧学院美术系国画班的专业熏陶,挣脱了少时的稚嫩,显出与众不同的锐气。因为一直以来对油画的向往,身为中国画院的画师,他却迷上了当时还难登大雅之堂的抽象画。哦,那是一种可以画出灵魂的画法,为什么一定要追求画得像呢?冷宏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离经叛道的年龄。
1983年,十个同样离经叛道却志同道合的年轻画者,不管三七二十一,在氛围相对宽松的复旦校园,展出了一组惊世骇俗的作品,其中,就有冷宏。
投石冲开水底天,画坛大哗。看惯了意气风发的人物形象的眼睛,如同被阳光晃花了眼,乍入黄昏,就以为那份优美的朦胧,是别有用心的失明。于是,媒体上出现了批评文章。
一个偶然的机遇,他出了国,来到法国南部的葡萄酒之乡波尔多。没想到,3个月以后,忽然得到命运垂青。
一位担任大学数学教授的法国朋友,雅爱丹青,她偶然看到了冷宏画的幻灯片,激动不已:“快,快跟我走,带上你的画。波尔多美术馆今天正要开一个两年一度的国际画展,还有评奖。唉,我想是赶不上了,能展出的,都是评委早已选好的,很难破例。不过,还是值得试一试!”
匆匆携着画卷,他们冲进美术馆。听他们说明来意,主办者大摇其头。但当冷宏的画摊开后,他们不作声了,一切OK。来不及做框,只用两片玻璃一夹,挂上了墙。
观众们来了,名流政要来了……人们凝神欣赏,交头接耳。
冷宏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台上宣布什么,他还听不太懂。
只是,朋友们惊喜地推他了——什么?两年一度的一等奖,颁给了误打误“闯”入美术馆、法语还结结巴巴的中国年轻画家冷宏?穿着裁剪并不合身、但已经是冷宏最穿得出去的上海培罗蒙西服,他做梦一般地接过了奖杯。
冷宏的画在画廊间开始受到欢迎,他不再有衣食之忧。各种各样的沙龙、画展、欢宴,他用才华打动了苛刻的法国人,交到了各种各样的朋友。6年后,冷宏漂移到加拿大。但不管怎样漂移,冷宏总是和绘画零距离。他看了西方太多的杰作:“要看,就要看最好的东西,这样才能培养自己的眼光!”
他的画作,也被越来越多人收藏。“收藏家朋友们的博学、智慧和专业眼光,给我太多精神营养!”冷宏感激。
从山水到人物,始终拒绝复制别人或自己
一年当中,冷宏有七八个月的时间画画。特别是到加拿大后,创作激情喷涌如泉。
他常常陷入这样的状态:一幅画,挂在画室里,开始油彩很薄,他每天去看,总能看出和昨天不一样的感觉。他和画布之间,可以流畅而亲昵地交流、对话。它告诉他,什么是更好的,他只需本能地听从。于是,不断再画、再画,油彩慢慢堆得厚起来,画面仿佛开始流动,有了灵性。一直到画布满足了,安静了,冷宏才放下笔。
有时候,一幅画,这样的“对话”要持续三四年,甚至更久。
冷宏画了很多山水。那是他梦中的东方山水,形散而神似,一种超现实的感觉,是游子在对家乡的渴念中陷入迷茫吗?冷宏反问:“难道你不觉得,人常常生存在这样的状态吗?”是啊,凝神与恍惚,特别是沐浴在安静的自然中,沉思中,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山水。
冷宏的山水,常是隐喻般的几何图案,方山圆水,天圆地方,东方式的哲学观念,让他的画充满灵智。画中的用光极是讲究,并不拘泥于油画的传统画法,常常能晕染出水彩的效果,充满中国气息。他用的虽不是少年时用过的狼毫水墨,却掩不住满纸烟云中的乡思。
“过去,在国内画院的时候,倒并不能理解传统。听老先生念叨什么这画有书卷气之类,觉得很神秘,我怎么看不出来?但是,这些营养都沉淀在心里呢!”他越来越深刻地发现,“离家乡越远,反而越不可能丢掉传统!”
上世纪90年代,冷宏很迷恋屏风、中堂加左右对联这样中国元素十足的形式,认为它们能完美地体现东方传统的平衡、威严与深沉。比如《NO.1990,1028》,就是屏风形式的,山水加上汉代的建筑样式,还出现了真正的对子,像竹简。每个字你都认识,连起来却读不成句。
冷宏解释:“我刻意回避文本主题。绘画,是用形象表达的。你看,我甚至不想起标题呢,就是不想让观者被文字‘误导’,而忘记了绘画。”
不过,冷宏后来更偏爱历史题材,有故事性的,如新近创作的许多仕女画。但仍然有超现实的感觉,每张人脸似乎都模糊掉了个性,都长得如梦如幻。看得出,冷宏不稀罕单做一架“照相机”,他要“照”出的,不是姣好的面庞,而是她们的灵魂,是围绕她们的灵魂翩翩起舞的那些忧郁、感伤的东方氛围。
冷宏总在试图超越自己,生怕陷于对大师、对自己的复制之中,这将是他最不能饶恕自己的。在法国的时候,常常跑到书店去翻看画册、期刊,倘无意中发现,有和自己的新作相像的作品,对他来讲,就像听到警钟。
现在,他有了创新的底气。
“大师们的作品,如同一座座山峰,有些我会绕走,有些我希望经过。只有不断经过同道的山峰,才能一级一级上去,才能攀得更高。社会是有眼光的,不一定都是你的知音,但总有人感受到你的功夫。始终要记住一条:我是我自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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