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说:山西是我国最重要的煤炭能源基地。改革开放以后,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山西煤炭的开采强度也在逐年增加,煤炭年产量从二十多年前不到1亿吨,增加到最近的5亿多吨。 也就是说,在20多年时间里,山西开采了将近100亿吨原煤。然而,多年高强度的开采,给山西的生态环境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王红英(山西省社会科学院能源经济研究所所长):山西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它的生态环境是比较脆弱的,因为地处黄土高原,生态比较脆弱,特别是经过二十多年的高强度的煤炭开采以后,对环境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解说:山西省社会科学院能源经济研究所所长王红英多年致力于煤炭经济的研究,他向记者提供了这样一组数字。
王红英(山西省社会科学院能源经济研究所所长):实际上就山西来说的话涉及到郝家寨这种类型的村庄大概有一千九百多座,而且这里面还不包括因为采煤漏水造成人畜吃水困难的六百万人,这样的话,两项估计能达到一千万人,一千万人是什么概念呢,就是说几乎占到全省总人口的三分之一,此外涉及到其它行业,就是以煤为基础的炼焦 发电,使得山西城市的环境污染也是非常严重的,特别是固体废弃物,比如说煤矸石堆存量达到了11.4亿吨,每年新排出的矸石大致是1亿吨,由于这几个方面的原因使得矿区的生态环境的恶化的趋势是非常明显的,有一些地区经过多年的开采以后就逐渐地成为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区域,所以这样的话就形成了生态难民这么一个概念。
记者串场:这是一条离郝家寨不远的公路,在我身边满载着煤和焦炭的大卡车川流不息的驶过,粉尘和煤灰从我的鼻子里、眼睛里和嘴里不断的喷涌进来,但是想想看我们在这儿只待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而这个地方却是世世代代村民们生活的家园。
解说:由于房屋开裂、土地沉陷,郝家寨人不得不搬迁。郝家寨人说,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搬家了。
郝宝珠(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委会委员):搬了两次,七几年搬了一次,经过十来年,一九八四年又搬了一次。
记者:这马上又要搬了。
郝宝珠(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委会委员):这是搬第三次。
解说:20多年前还没搬家的时候,郝家寨人住在上新村对面的山腰上。像村里所有中年人一样,今年56岁的郝桂勤清楚地记得,多年前春播秋收、种地打粮还是郝家寨人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
郝桂勤(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起早贪黑,中午不歇,晚上还要突击,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吃用也不太好,当时吃的都是粗粮,我们村就是粗粮,也比其他村子还强,都能吃饱。
解说:上世纪60年代全国农村兴起了“农业学大寨”运动。那时候,郝家寨人响应“以粮为纲”的号召,在1000多亩耕地上精耕细作,粮食产量连年增长。年产70万斤的记录就是在那个时期创下的。
郝桂勤(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农业学大寨,我们是孝义的一杆旗帜,那时候村里面的人也比较多,劳动也特别特别卖力,把地都整得特别平,建设得也相当好,在孝义也是一个比较好的一个村子。
解说:但是不久,郝家寨附近发现了大煤田。很快一座大型现代化煤矿——国营水峪煤矿就在村南边的山脚下建了起来。郝家寨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命运从此就和煤矿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郝桂勤(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建了矿以后,刚开始就是朝我们这个方向采煤,七几年,七几年就开始了有了裂缝。
郝宝珠(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委会委员):根据人家的调查,整个的水位 一条河流,这个水位就下来了,下降了,很多地方的深井突然下降了十几米的水位。
解说:根据当时的勘测,郝家寨出现的房屋开裂和地下水位下降都是由水峪煤矿采空沉陷引起的。随着时间推移,沉陷情况越来越严重,郝家寨人不得不考虑搬迁。可是搬迁的费用又怎么解决呢?
郝桂勤(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我们多次和水峪矿汾西矿务局商议,也没有得到解决,最后到省政府,我跟我们村的郝子耀帮村里面告状,向省政府反映,最后得到解决,省政府给批了七十多万。
郝桂礼(郝家寨煤矿矿长):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因为毕竟他们要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所以说在考虑国家利益的情况下舍小家 保大家。
解说:1979年冬天,郝家寨开始第一次搬迁,一半的村民被迁到了山上的移民新村,称为上新村;5年后,另一半迁到了山脚下,叫做下新村。而原先住过的地方被村民习惯地称为“老村”。
记者:当年这老村就在这块位置是吧?
郝桂勤(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这个方向都是,一层一层都是,一共七层,一层一层七层。
记者:当时就是因为下面这个水峪煤矿造成下面地方塌陷?
郝桂勤(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对。
记者:所以搬走了,在这儿住了几十年搬走的?
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民:我从小 从我爷爷那一辈都是在这个地方住的,这是祖辈住的地方。
记者:您可能在这儿住的时间短点。
郝桂勤(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我比他年龄小。
记者:那你可能没住几年就搬走了。他和我是一个院的。
记者:这个老村我看除了这个窑洞已经看不出什么遗迹来了。
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民:看什么呢 都推了 怎么能看出来。
解说:煤给郝家寨人带来的不全是灾难,改革开放后由于经济的快速发展,对能源的需求越来越迫切,一时间小煤矿、小煤窑遍地开发,1986年,也就是第二次搬迁的两年之后,郝家寨全村300多户村民,每户拿出1000元在村边的山沟里成立了村办煤矿,郝家寨人自己也和煤打上了交道。
郝宝珠(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委会委员):我们的这个地方种地地也不好,又是靠天吃饭,我们的经济来源就是这么一个资源,所以说这个煤矿是我们郝家寨的经济命脉。
解说:郝家寨煤矿实行股份制管理,村民除了在煤矿上的劳务收入之外,每年还能根据经营状况的好坏分到数额不等的红利。
郝桂勤(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那时候每一股份有时候分到一千多的,也有分到两千多的,还有三千多的,利润比较好,对国家的贡献也不小,一年一百多万的税务,年年上缴。
解说:每年1000—3000元的分红,再加上在矿上的劳务收入,每户人家每年都有几千甚至上万元收入。在郝家寨记者发现,这里的农民已经普遍使用上了彩电、冰箱等现代家用电器。采煤给郝家寨人带来了好日子,种地已不再重要了。
郝桂勤(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当然是这样,至少是个副业比农业要强,像我们这个地方像刚才说的水峪矿采煤以后地都塌了,就是不塌地你种庄稼实际上你也是赔钱,就是为了养家糊口的。
解说:但是,这样的好日子才过了几年,郝家寨人就吃惊地发现,当初搬迁时重新建造的房子,20多年后又出现了裂缝,郝家寨人不得不面临又一次搬迁。而这次搬迁还是因为地下的煤。
记者:那是不是从这个角度说有了这些煤有了这个矿也不是什么好事。
郝宝珠(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委会委员):按照我的认识吧,这就是好事,全体村民就依靠这个生活了,集体的供水 供电等等这些设施就靠这个。
记者:我也看了,其实村民们家里面都是很富的,大彩电 家具,我看都挺漂亮的,可是也是因为这个煤,村里面这么几十年老得搬家,哪有听说一个村里老搬家的啊。
郝宝珠(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委会委员):看咋样认识问题,国家的煤需要有人采,采出来对国家有贡献,我们在这里就业,各方面经济也发达了。
记者:如果再进一步说的话,煤这东西总是有限的,再过一些日子,几年 十几年,煤没有了。
郝宝珠(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委会委员):以后的事也很难。
记者:敢想吗?
郝宝珠(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委会委员):也不敢想其它的。
王红英(山西省社会科学院能源经济研究所所长):从郝家寨这个例子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资源地区的人们因为有了很好的资源,使得他的思想 意识 想法就摆脱不了资源的束缚了,永远地在资源的怪圈里循环,没有认识到资源对经济的约束和环境发展对经济的约束,你翻开任何一个产煤国的历史,没有任何一个地区 任何一个国家因为采煤而富起来的,这是一个规律。
解说:经历了1979年和1984年两次搬迁之后,郝家寨人现在不得不再次离开。这一次,他们的家又在哪里呢?
解说:在上新村东南大约一公里的山下,一块土地已经被平整出来。这里将是郝家寨人的新家。
记者:安排好了就在这儿?
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民:嗯。
记者:面积有多大啊?
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民:我们弟兄五个,弟兄五个盖上七间。
记者:准备什么时候动工?
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民:料还没有备下来,工程队还没有找到。
解说:搬迁是从年初开始的。费用由造成沉陷的主要责任方——水峪煤矿的上级单位汾西矿务局支付。村委会专门平整了这块土地作为新的宅基地。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但是一些村民不肯搬迁。
记者:你是为什么不愿意搬呢?
郝华林(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不是说不想搬,就是搬不走,不能搬。
记者:为什么呢?
郝华林(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搬到下面那一块还是一个采空区,所以说我就告诉我爸说,你也不要往那边搬,搬到那块也是假的,那一块也是采空区。
记者:你们家搬了没有?
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民:没有,不敢到这儿盖。
记者:毕竟是新地方,有什么不敢盖的?
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民:这都是煤矿采完的地方,哪怕盖起来,住上三年五年不行了,又得搬走,又去哪儿呢?
解说:记者看到,在上百亩的宅基地上,真正动工建房的只有两三户人家。一些村民反映,这里以前开过煤窑,也曾经出现过沉陷现象,所以在这里建房子并不安全。
记者:那这个房子盖到这儿就安全了吗?
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民:人家说安全就安全。
记者:但是我听他们说这也是采空区。
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民:以前是采空区,以前这儿也塌了,塌了以后又加固了,以前这儿也是一个煤矿。
记者:那你的新房子盖上去以后,你心里踏实吗?
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民:这儿是集体给弄的,集体说没问题 这儿安全,那我们也没办法。
记者:搬到这儿是谁决定的?
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民:大队干部决定的。
记者:有没有经过科学论证一下这个地方比那儿安全?
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民:不知道 人家是干部 不知道。
记者:这次选的搬迁的地址,我看一块,有一块平地正在平整,有的房子已经开始盖了,是怎么决定的?
郝宝珠(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委会委员):就是通过水峪矿地质资料选的,相对来说,那儿采煤塌陷时间最长,它也在低洼地,山上的滑坡可能性也小。
解说:村委员郝宝珠告诉记者,郝家寨村属地界全部处于采空区,其中新宅基地所在区域由于采空时间最早,经过多次沉陷后地质情况已经相对稳定。不过一些村民认为,虽然新址地质情况相对稳定,但毕竟还是在采空区里,并不能保证将来的安全。
记者:我们也问了一些村民,有些人觉得那个新址那个地方不安全,好多人不愿意搬。
郝宝珠(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村委会委员):他要不愿意搬 去哪儿呢,问他们,因为给的钱不够啊,在村里面凑合着建起来,因为水峪矿赔钱是根据当地的标准给的钱。
解说:记者在郝家寨上新村搬迁方案中看到,汾西矿务局给予村民受损房屋的补偿是每平方米166元。按照这个标准,上新村160多户村民平均每户的搬迁费是7万多元。但是这笔款项只够用来在村里自建住房。
记者:但是现在你们就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你看不搬不行,可是搬去那儿建了新房也是一个比较危险的区域。
郝华林(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啊 两头为难。
记者:那对于郝家寨的人来说,你们的家到底在什么地方?
郝华林(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哎呀。
记者:哪儿是你们的家?
郝华林(山西省孝义市兑镇郝家寨村):哪儿是我们的家,那我也不知道了。
解说:采空沉陷区居民的安置问题引起了当地政府的重视。今年上半年,孝义市政府成立了“采煤区沉陷综合治理办公室”,专门协调沉陷区居民的安置工作。
记者:郝家寨那些村民天天觉得提心吊胆,朝不保夕,这么几十年了,已经搬了这么多次家了,有没有最后一个解决方案?
苏光建(山西省孝义市沉陷综合治理办公室):只能是整体搬迁。
记者:搬到哪儿去?
苏光建(山西省孝义市沉陷综合治理办公室):搬到不是采空区的地方,孝义市也不都是采煤的地方。
记者:要是这样整体搬迁的话,困难在什么地方?
苏光建(山西省孝义市沉陷综合治理办公室):肯定就是资金,这是一大笔资金的事情,因为国家给的投资是比较少,标准定得比较低。
记者:国家资金是有限的,但是作为地方政府,作为父母官,你们是不是也应该有责任有义务来解决一下呢?
苏光建(山西省孝义市沉陷综合治理办公室):我们从市里面 乡镇上 村里面都比较重视,而且就这几年,孝义的财政虽然是收入不少,但是自有财力是有限的。
解说:事实上,孝义市政府最近几年已经累计投入了1000多万元用于采空沉陷的治理。但是,在全市需要安置的采空区居民有2万人,如果整体搬迁,费用将达到数亿元之举。显然,这是一个县级市的财力无法承担的。
王红英(山西省社会科学院能源经济研究所所长):这个主要还是赔偿和补偿政策的问题,因为国家没有明确的政策在地方财政和各级财政里头,也没有明确有这么一部分钱来解决这些社会问题,这是一个,再一个企业它也只是一事一议,就是说发生这种事情我企业才和村民来协商,来解决这些问题,没有形成一个固定的机制,而这些问题是采矿过程中是必然要出现的,但是没有一个很好的制度设计和制度安排。
解说:王红英认为,补偿制度不健全的根源在于煤炭管理体制。长期以来,煤炭资源被无偿使用,煤矿开采过程中造成的生态破坏和环境污染也没有被纳入企业的治理成本。这样就无法约束企业对资源、环境的滥用和破坏,煤矿对损害的补偿也十分随意。
王红英(山西省社会科学院能源经济研究所所长):比如说以郝家寨为例,它开采的煤炭是焦煤,焦煤现在(价格每吨)是七八百块钱,但是它的生产成本是比较低的,地方煤矿一百元左右,如果是国有煤矿的话也就在一百五十元左右,但这个里头并没有包含了郝家寨这个村,因为地表塌陷造成的耕地的损失,搬迁的费用,也没有在煤炭价格里面反映出来,这样的话它在这个过程中获利是比较大的,因为这几年谈到山西煤老板,大家感觉到好像是一个非常暴富的群体,实际上是拿了当地的资源,拿了当地的生态环境作为代价换取他的利益。
魏后凯(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研究员):我个人觉得就是过去山西的这种煤炭发展(方式)应该来说是不可持续的。
解说:魏后凯所在的机构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他认为解决煤矿采空区治理难题的根本办法是走煤炭行业的可持续发展道路。
魏后凯(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研究员):过去我们对山西主要看中了它的就是挖煤,它对国家的能源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是对于一些后续的问题我们没有考虑到,你比如说安全的问题,资源跟环境的问题,生态环境破坏以后怎么来进行恢复治理的问题,没有建立一个长效的机制,国有企业它赚的利润和税收,它要上缴给国家私营企业的老板,他赚了这个钱后就存到自己腰包里去了,但是把这些安全问题 生态问题 环境问题,也就是说这些社会的成本他甩给社会了,所以应该在新的体制下建立一种新的机制来解决这个问题。
解说:2004年起,国务院在山西进行了煤炭工业可持续发展的试点工作。试点工作的重点是完善有偿使用自然资源和恢复生态环境的机制。作为专家组的成员,王红英参加了这项工作。
王红英(山西省社会科学院能源经济研究所所长):这项工作的一个核心就是改革煤炭成本的核算办法,要在煤炭成本核算中要增加环境治理的科目,再加上一些政府性的基金,这个基金的主要任务就是要解决一些企业解决不了生态环境问题,企业解决不了的社会问题和企业无法承担的一些转产发展问题,这个就是要在企业成本核算这个科目里头要列一个科目,这样就从体制上保证了煤炭工业走向集约,走向高效,走向资源友好型和环境友好型这个道路。
解说:采访结束前,记者从山西省发展与改革委员会获悉:山西省将全面启动“九大国有煤矿采空沉陷区综合治理工程”,工程投资由国家、地方各级政府、煤炭企业和个人共同承担,投资总额将达68亿多元。山西境内国有煤矿采空沉陷区的60万居民将因此受益。
(责任编辑:王玲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