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夺三峡大坝

　　□本报记者 雷剑峤

　　14年前，张永强向他的故乡湖北省宜昌市三斗坪镇中堡岛挥手告别。江水淹没了长江中心的这个小岛，三峡大坝就在它上面建起来。他随着村庄迁移到山的高处，看着三峡大坝一天天地在眼皮底下升起。

　　现在，当成为中堡村村长的张永强试图带领村民吸引更多的人来到这个地方，像他们每天所做的那样俯望三峡大坝的时候，他被阻止了。理由是这样做会对三峡大坝旅游资源的开发和利用产生负面影响。

　　独自拥有这个世界最大水利枢纽工程旅游资源开发和经营权的是长江三峡旅游发展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三峡旅游公司），这家公司近来也因此受到包括张永强在内的许多人的指责，这些指责说该公司使用不正当手段进行市场竞争与资源垄断。

　　三峡旅游公司于2003年3月正式成立，它从负责三峡工程建设的中国长江三峡工程开发总公司（以下简称三峡总公司）那里获得了三峡大坝区域的旅游开发和经营权。三峡总公司的全资子公司——长江三峡投资发展有限责任公司拥有三峡旅游公司35％的股权。

　　长江三峡工程是世界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中国人将会为这个工程投资大约1800亿元。这是在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巨型工程，毫无疑问，也是市场价值极高的旅游资源。

　　三峡旅游公司的竞争者也想分享这份资源，但他们遇到了各种阻碍。和三峡旅游公司同处于湖北省宜昌市的两家经营风景区的旅游公司、两家旅行社和一家运输公司联合起来试图冲破这些阻碍。他们建立了一个反三峡旅游垄断联盟，并努力地游说更多的人加入他们的行列。

　　当然，他们要争取的目标也包括张永强。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上周五，许龙要求和张永强见面，准备劝说他加入反三峡旅游垄断联盟。许龙是宜昌市锦绣三峡旅游有限公司总经理，他所经营的长江三峡人文地理风情园，位于三峡大坝北岸、船闸外侧约300米的夷陵区太平溪镇。

　　从宜昌市市区来到中堡村，必须通过东起长江路西至大象溪的三峡工程建设专用公路。许龙每次驱车行驶在这条28公里长的公路上，都感到愤愤不平。

　　为了建设三峡大坝，三峡工程对外建设公路从1997年7月起封闭运行，在上面奔跑的大多数是三峡工程车辆。其他车辆要通过这条公路，必须向三峡总公司申请专用通行证。

　　2003年，许龙经营的长江三峡人文地理风情园得到三峡总公司交通处和保卫处的介绍信，他把介绍信的复印件贴在车辆的挡风玻璃上就可以搭载游客进入三峡坝区。那时候，三峡旅游公司刚刚成立。那一年的国庆黄金周，他每天接待800多个游客。

　　但从2004年起，许龙发现情况发生了变化：有时候他的游览车辆必须开到公路入口处临时向三峡旅游公司申请专用通行证，有时候干脆申请不到。

　　熬过了两年，今年5月他总算向三峡大坝坝区管理处申请到20张专用通行证，9月又申请到15张。这可以让他避免向他的竞争者三峡旅游公司进行反复请求的尴尬。

　　不过每张专用通行证平均每天只能供8个游客使用。长江三峡人文地理风情园每张门票的价格是30元。许龙说，门票收入还不够支付每天的成本。

　　许龙为他的长江三峡人文地理风情园设计了三国马战表演场和珍稀动物中华鲟观赏馆，但现在那些马和鱼都在悠闲地休息着，因为几乎没有人来访问这个4平方公里的风景区。

　　去年7月8日的《中国三峡工程报》报道，三峡工程建设专用公路目前共发放专用通行证8000多张，其中用于地方客运和货运车辆的有6000多张。宜昌市有118家旅行社和数十个风景区，算上货运车辆，这6000多张专用通行证不算多。

　　前一天，许龙请一位律师到宜昌市政府查找三峡工程建设专用公路封闭管理的依据。律师找到1997年7月发布的《三峡工程坝区道路和对外专用公路交通管理规定》，第5条写着：“所有机动车辆进入三峡工程建设专用道路，必须具有三峡工程业主和坝区公安交通管理机关指定单位核发的专用通行证，并按规定行驶和停靠。”

　　根据法律，当专用公路主要用于社会公共运输时，专用公路可以改划为地方公路。这激励许龙产生了促成打破封闭管理尽快实现的想法。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他说。他开始寻找盟友一起来对抗对手。

　　“垄断不存在”

　　三峡旅游公司和这个反三峡旅游垄断联盟并不是同一个重量级的对手。仅从注册资本上来看，三峡旅游公司的注册资本为1．5亿元，许龙的锦绣三峡旅游有限公司的注册资本仅为1566万元。

　　除了长江三峡投资发展有限责任公司，深圳华侨城控股股份有限公司也拥有三峡旅游公司35％的股权。华侨城控股股份有限公司是大型中央企业华侨城集团公司控股的企业。此外，三峡总公司的子公司宜昌市三峡工程多能公司拥有的股权是28％，宜昌市政府所有的宜昌市投资公司是2％。

　　三峡旅游公司几乎囊括了旅游业从上游到下游的全部业务。它下辖一家国际旅行社、一个国家4A级风景区、一家四星级酒店、三座旅游码头和一个旅游车队。因此它成为宜昌市所有旅行社、风景区和运输公司最可怕的对手。

　　不仅是巨大的规模，它特殊的地位也让竞争者感到强烈的威胁。

　　2004年1月，三峡总公司总经理李永安在三峡旅游公司2003年总结表彰会议上说，三峡旅游公司要用“超常规的方式”来加快旅游事业的发展。2003年，三峡旅游公司的营业收入是9000万元，利润是600万元。

　　2004年，三峡旅游公司的营业收入为1．38亿元，利润为1463万元，接待游客80．27万人次。估计今年三峡大坝的游客将达到150万人次。

　　三峡旅游公司总经理陈孟炯认为针对他们的联盟成立这件事“有点复杂”。他说，这是涉及整个三峡坝区的问题，不是他的公司能回答的。

　　不过他说，三峡旅游公司使用不正当手段进行市场竞争与垄断资源的事情“不存在”。

　　“江南第五大名楼”

　　到三峡大坝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时候，张永强和他的村民已经习惯了从高处眺望这个庞然大物。他只会在看着大坝的时候偶尔怀念起他曾种在小岛上的那400多棵柑桔树，却从没想过这个眺望的位置能为他们带来金钱。

　　桂千红却想到了。这位宜昌市旅游界著名人物的名片上印着他拥有的9家企业名称，他打算在中堡村修建一座观坝楼，并且把它炒作成与滕王阁等并列的“江南第五大名楼”。

　　80％的中堡村村民由于迁移而失去了土地，他们靠在三峡工程的工地上工作生存。现在，三峡工程已经进入尾声，他们将要面临失去工作机会的境遇。如果能够把游客吸引到村庄里来，村民可以给生活找到新的出路。

　　村民们和桂千红共同成立了中堡岛旅游投资有限公司。只用了60天，一座荒芜的山坡被整理好，上面修建了一条整齐的台阶、一面漂亮的装饰墙和一个观看三峡大坝的平台。

　　这种简单的布置被称作旅游项目是很勉强的。不过如果你知道你能从极佳的角度和极近的距离免费观看三峡大坝，你也会来这里的。村民没有对游客收费，他们只希望来此观看大坝的游客能在他们开办的5家“农家乐”餐厅里吃一顿饭，或者买几件木制刀枪之类的纪念品。

　　在此之前，在坝区内观看三峡大坝的地点有坛子岭旅游风景区、三峡截流纪念园等。它们都在由三峡旅游公司经营的三峡大坝旅游区之内，进入其中旅游则每人需要支付105元。

　　15位村民投资了287万元。其中一位投资者、中堡岛旅游投资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谭谊说，别看表面上只有15位，每一位的后面都还站着各自的表舅姑妈外甥女，他们都是中堡村村民。

　　今年3月8日，这个被称为“移民乐园”的旅游项目开始接待游客。每天来到中堡村的游客大约有1000人。谭谊用7万元翻新的“农家乐”餐厅每天要接待至少700个人，附近的邻居都会来帮忙搬桌子和椅子。

　　“端着金饭碗讨饭”

　　但到今年4月30日，移民乐园就被关闭了，它被认定为一个“超范围经营、未经项目论证立项、未编制建设规划、未办理征地建设手续”的“违法违规项目”。

　　桂千红承认移民乐园没有经过什么论证和规划，“但是我们没有收费啊。”他说。实际上，它只不过是一个修葺一新的观景台而已。张永强证明，占用的土地是中堡村的集体用地，不需要办理征地建设手续。

　　他们说，是三峡旅游公司向政府施加的压力导致了这样的后果。三峡旅游公司还拒绝向把中堡岛列入旅游线路的旅行社发放专用通行证。

　　由宜昌市党委副书记张建一在4月11日和20日主持召开的专题会议的会议纪要表明，三峡旅游公司介入了移民乐园的善后工作：投资者的投资由三峡旅游公司补偿，已经在移民乐园就业的22个村民也由三峡旅游公司安排就业。

　　会议纪要还说，三峡旅游公司将指导和鼓励中堡村村民开展“农家乐”旅游项目，并且从2006年起，连续10年每年投资20万元扶持三斗坪镇。

　　张永强说，至今只有7个村民被安排了就业。经过一个月的热闹之后，村庄恢复了寂静，谭谊的餐厅歇业了，剩下空荡荡的雨棚，那是他在游客最多的时候赶着搭起来的。

　　桂千红原来的计划是3年后每年吸引50万个游客来这里。这位屈原祠文化旅游区的法定代表人把那些去屈原祠的游客都拉到中堡村来，单是这个数字每年就有23万人次。移民乐园关闭的第二天，两条游船载着1340个游客从屈原祠来到这里，但是他们只能离开。

　　中堡村有3046个村民，2700多个是三峡工程移民。全村耕地只有590多亩，种植业很难有令人满意的收益。张永强说，年人均纯收入是1600元左右。这是一个比较低的数字，依靠三峡大坝吸引每天上千人到来显然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改变这个状况。

　　“为什么要他们端着金饭碗讨饭呢？”桂千红说。

　　“连桔子都不买一个”

　　许龙的中堡村之行令他满意。张永强在他成立反三峡旅游垄断联盟的倡议书上盖上了中堡村村委会的公章，谭谊也盖上了中堡岛旅游投资有限公司的公章。

　　但这是许龙在这一天的惟一收获。之前连续有四家企业拒绝成为联盟的发起人。“他们都很赞成我的做法，但就是不敢参加。”许龙说。

　　桂千红也没有参加。他说自己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做了太多的事。

　　今年10月30日至11月1日，湖北省旅游局调研组来到宜昌市。桂千红在座谈会上说三峡旅游公司“占有资源、垄断经营、霸占市场”。

　　“我对他们说，今天说话没必要含蓄，”桂千红说，“我来就是说真话的。”

　　他建议游览三峡大坝取消收费。三峡旅游公司副总经理张超对他说，长城、故宫都要收费。桂千红打断张超的话，他说：“如果三峡大坝是国家直接经营的，收费我没话说。但你是股份制企业，修三峡大坝是全国人民出的钱，你凭什么收费？”

　　其他旅行社和风景区都不愿意看到三峡大坝向游客收取高额门票。许龙记得有一项调查显示，每个游客在宜昌市平均逗留1．1天，花费约300元。他说，三峡旅游公司借助国家和人民投资的三峡大坝就从这300元里切去了105元，这本来应该替游客省下来，让他们消费在其他地方。

　　宜昌市阳光旅行社有限公司总经理柏菁碰到过许多来宜昌市的湖北省游客，他们买了105元门票参观三峡大坝后就直接离去。“连桔子都不买一个，你怎么依靠三峡大坝拉动经济发展？”他说。宜昌市阳光旅行社有限公司也是联盟的发起人之一。

　　柏菁说，宜昌市其他风景区的游客全部加起来不足三峡大坝的1 ／ 5。“他们要发财，我们也要发财。”他说，“千方百计把金矿放在自己家里，什么都是自己做，那是不行的。”

　　与极高的知名度相比，三峡大坝吸引的游客数量确实少了点。三峡大坝的榜样是巴西伊泰普水电站，这个免费参观的水电站使它所在小镇的人口由3万变成25万，每年接待游客700多万人次，收入约为80多亿元人民币。

　　三峡大学旅游规划与发展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阚如良曾经担任过宜昌市旅游局规划发展科科长，他说三峡大坝的门票应该是阶段性产物，在“后三峡工程时代”里，他赞成免费。“截流纪念园是你投资的，收费未尝不可，但三峡大坝是国家投资的。”

　　阚如良1998年来宜昌工作时，他记得当时三峡大坝的门票是38元，但经过多次上涨后，今年门票价格已达到105元。

　　他后来也是中堡村移民乐园开发方案的设计者。但他不愿意提起这件事，只是说：“从哪里看大坝应该都是可以的。”

　　对免费的建议，三峡旅游公司总经理陈孟炯的回答很干脆：“不可能。”

　　“这不就是与民争利吗”

　　上周六，许龙说服了同行聚在一起开会。他们包括联盟发起人宜昌市锦绣三峡旅游有限公司、宜昌市新世纪国际旅行社、宜昌市阳光旅行社有限公司、宜昌市葛洲坝鹏程运输有限责任公司、中堡岛旅游投资有限公司和中堡村村委会，还包括两家正在犹豫要不要加入的旅行社以及为联盟提供法律支持的诚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

　　处于犹豫之中的宜昌市某旅行社有限公司执行总经理说：“不是宜昌市的中小旅行社不努力，而是竞争环境使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要求匿名。

　　会议进行了3个小时。最后，他们决定先在三峡沿岸的城市散发倡议书，在这之前许龙已经在码头上挂起了“三峡大坝可以免费参观”的条幅，告诉东来西往的游客这个他们认为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宜昌市旅游局旅游执法大队队长给许龙打来电话，建议他把“可以”换成“应该”，这样语气比较缓和。

　　许龙回答他：“我会考虑一下。不过它并没有问题。”

　　他们还讨论如何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许龙说，当旅行社不能以协议价格获得门票的时候，附近的盟友应该立即赶到现场，帮助旅行社和对方谈判。要求匿名的那位执行总经理说：“如果你能保证这一点，我敢保证第二天就会有很多旅行社要求加入你们的联盟。”

　　不过宜昌市旅游局副局长屈家喜对记者说，他不知道有什么反三峡垄断联盟。他说：“不正当竞争和垄断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有，不过我们尚未在宜昌市发现。”

　　湖北省旅游局调研组完成工作后，宜昌市旅游局发布了调研意见，其中最具有实质性意义的措施是要求三峡旅游公司按照协议价格向旅行社出售门票。这意味着三峡旅游公司以往存在不按照协议价格出售门票的行为。

　　三峡旅游公司拥有的大三峡国际旅行社与其他旅行社也产生了直接的竞争关系。据宜昌市阳光旅行社有限公司总经理柏菁介绍说，大三峡国际旅行社经常能比其他旅行社拿到更低的门票价格，从重庆下行的游客几乎都被他们拉走了。

　　联盟的会议就在大三峡国际旅行社对面的馨岛酒店3楼会议室召开。他们一抬头就能看见对手的招牌。

　　柏菁说：“他们不就是与民争利吗？”他的话得到了众人的赞同。来源：南方周末

(责任编辑：王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