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我的最爱，我的最痛

　　1

　　塞北万里路，江南寸心间。

　　这回真的是要北上了，而且是北京以北——东北。当搬运工人吃力地把我的几大包书装进“北方大巴”这个庞然大物的胃里时，我问自己：难道我真的要走？偌大的南方，难道摆不下我的一张书桌？是我背叛了南方，还是南方抛弃了我？

　　钻进那个大铁怪物的肚子，我能感觉到地上的车轮开始启动时的震颤，正好与我内心的腾挪跌宕相呼应。

　　汽车渐行渐远，思念越来越重。

　　绍兴过去了，那个承载古越国的坚韧和近代女儿红酒的柔媚的会稽山再见；

　　杭州过去了，那个兼有伍员钱塘怒潮的阳刚和西子湖边浣纱的绮丽的武林门再见；

　　余姚过去了，那个有着人类早期历史记载的河姆渡遗址和明末文化巨擘黄宗羲的故乡再见；

　　周庄过去了，那个把小桥流水杏花春雨演绎到极致的村落再见；

　　苏州过去了，那个熔江南丝竹的神韵和园林建筑的智慧于一炉的人间天堂再见；

　　宜兴过去了，那个集中体现古代士族的闲情逸致和精致典雅的紫砂壶再见；

　　… …

　　车一过黄淮平原，风物易色，景致大变。时令已是初秋，南方正当热气腾腾。北方却是朔风生凉意，河海扬其波。慢慢地，看到了齐鲁大地的开阔和厚重，感受了燕赵劲风的慷慨与悲歌，领略了京津重地的大气和霸气。长城边，山海关，山如剑，水如墨，全无江南的旖旎和缠绵。

　　莫非自然景物也烙上人文历史的印记，你看江南山水的柔美和塞北风光的粗犷正好对应了南方人的迂回曲折和北方人的豪爽刚健。

　　终于，我的万里漂泊到了最后一站，吉林。

　　2

　　夜色四起，华灯初上。

　　江南，今夜我要掀起你锦绣的外衣，揭露你的耻辱你的伤疤。或许我是江南出产的逆子，或许江南不在乎我这个天涯游子。

　　江南，你的柔性太重，你的脂粉太浓。天下太平无事之时，你还可以吟风弄月枕山醉水。一旦兵戈扰攘，你就只能战战兢兢摇摇晃晃地躲在高墙深宫之内。

　　晋灭东吴，隋擒陈主，宋取南唐，元亡南宋，清降南明，解放军克南京。在历史上以江南为根据地而战胜北方对手取得全国版图的唯一例子就是朱元璋，但朱皇帝并非江南之人，而是出生在民风剽悍的淮北，到了永乐帝时赶紧把首都从南京搬到北京。孙先生斗不过袁世凯，蒋介石比不上毛主席，莫不如此。因为江南的骨子里血性太少！

　　六朝旧梦随流水，王谢风流成古丘。客观的讲，江南的历史是一部柔性的历史，只适合多愁善感的才子佳人和喜欢怀旧的垂老之人阅读。铁汉喜欢上了江南，定会多些儿女柔情；志士留恋江南，也会消磨英雄志气。

　　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回忆江南的历史，毕竟江南还有文天祥的铁骨铮铮，苏州五义士的视死如归，嘉定全城宁愿留发不愿留头的壮烈。

　　3

　　江南古朴纯厚的民风不见了。

　　农业时代，江南人民过的大多是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即使是衣冠士族之家，也多崇尚半耕半读仁义传家的信条。从宋至清，江南父子兄弟科场得意文坛驰名的络绎不绝。南通范家常熟翁家无锡钱氏海宁陈氏，文脉绵远，家风纯厚。

　　那时，行走在江南，沐的是仁爱之风，浴的是信义之雨。假如你是一位行吟诗人，渴了，村姑田父的茶水是免费的；饿了，粗茶淡饭的招待是无偿的。假如你是一位流落江南的失意之人，江南会以她的美丽善良温柔体贴接纳你安慰你。

　　余生也晚，可惜无福享受那种待遇。而今，市场经济的大潮，使江南的民风发生了裂变。人们更多的关注谁家的彩电是最流行的，谁家的房子装修是最漂亮的，谁家的存款是最多的。义和利发生冲突，人们大多放弃的是义啊。

　　旅游区的逐利不用说了。即使是普通的乡村，一杯茶水也大多是收费的，粗茶淡饭摇身一变为地道的绿色实物，价格高得让你咋舌。

　　由于逐利，邻里的争吵多了，街坊的走动少了，朋友的交往实际了，甚至亲人的问候也虚伪了。“里仁”只能在故事中，“厚道”只能在想象里。

　　江南的民风发霉了。

　　其实古朴之风的失去，何只是江南。但是我是多么的不愿意我情有独钟的江南也这么世俗。即或如此，我也希望江南民风的转变的节奏慢一些，再慢一些。然而我是弱小的，无奈的；世俗是强大的，流行的。

　　江南，今夜我把你遗忘。

　　4

　　塞北多英雄豪杰，江南多才子佳人。

　　才俊繁多，曾是江南引以为荣的“标志性建筑”。明清以降，江南出生的状元、进士、文学家、两院院士之多为全国之冠。顾炎武，黄宗羲，翁同和，张謇，鲁迅，茅盾，钱钟书，金庸，钱学森，谈家桢，路甬祥……的确是人才济济群星灿烂。但是那时的江南才子不仅才华横溢而且道德高尚。

　　对于唐伯虎，通过无厘头的闹剧，人们只记得他的风流逸事，至于他的长揖宁王的气节和“不使人间造孽钱”的清高，基本是不知道的。对于徐文长，人们只知道他是狂狷之士，而不知他的侠义精神慈悲情怀。如今以江南才子自居的人倒不少，不知他们的道德素养人格魅力的基石坚固否？我看江南才子绝大多数没落了。近代，绍兴许多功名无望的读书人，不会象陶潜那样老死林下，而是依附于人，成为追名逐利若是生非的师爷。当今，很多江南才子也在孔方兄的教唆下，为财大气粗的厂长经理们摇笔呐喊歌功颂德。

　　佳人的浅薄又是江南内涵堕落的又一力证。江南女子的古典美含蓄美才情美很多成了绝唱。纤手如笋，明眸似水；轻展歌喉，黄莺千啭；稍移莲步，摇曳生姿。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吟诗填词，无一不晓。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古代的江南佳人，多是品性如兰坚贞如玉。苏小小，尽管是一个卑微的妓女，也可以傲视公卿，为意中人守身如玉。更不用说李香君的大义凛然爱憎分明。

　　现在的江南女子，貌美如花者确实比比皆是。但是她们至多只能说是美人，而不能说是佳人。

　　其一，美得不自然不自信。很多美女是人造的，经过刀啊钻啊锯啊的加工，按照丰胸隆鼻抽脂去纹增白的途径，终于变美了。正是“千刀万剐浑不怕，要留美貌在人间”。但终究是人造的，一颦眉一顾盼，就显得底气不足。而一些天生的美女，知道了自己的美是一种可以炫耀的资本可以来利用的能源，因而觉得自己是仙女投胎，自然就目下无尘不食人间烟火了。前者自卑，后者自傲，皆非自信。

　　其二，美得庸俗美得浅薄。美女最好不要开口，一开口，就俗不可耐：聊的是吃喝玩乐，唱的是情天恨海。

　　其三，江南美女大多沦为“金”丝鸟。美女们大多是物质动物，穿的是精品时装，用的是高档护理，住的是星级宾馆，行的是进口汽车。能自食其力的绝对不多，途径只有一条：做小蜜当二奶。

　　江南恶，世风多污染 。才子无德成鼓手，佳人变节傍大款，能不恨江南？

　　5

　　难舍江南的山水，可江南的山水是拒绝了我啊。

　　庐山，云海茫茫，松风涛涛，三教会合，文化悠久。陶潜隐居过，慧远顿悟过，李太白云游过，白居易停留过，苏东坡感叹过… …一路走来的是偶像级的文化巨人。不知何时，庐山爱上了权势，攀上了贵人。近代很多的政治运动竟是以庐山为发源地的！于是许多阴谋阳谋都在这里策划，许多达官贵人的别墅在这里落草。

　　西湖又是我黯然神伤的一个地方。西湖，曾经那么的纯洁那么的美丽，现在也遭受了两重污染。环境的污染，只要治理措施到位管理力度加大，完全可以还她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但治理心灵的污染，非短期可以奏效。文化的沉淀，历史的牵引，造化的垂青，使西湖成为优美动人的民间爱情的福地，文化巨人关心民生的见证，千古流芳的历史名人的归宿。于是许仙和白娘子的传说让人们如痴如醉，苏堤白堤的和风温暖千年，岳飞于谦为自己和后人构建了道德的审判台和灵魂的安放地。

　　可是现在的西湖呢，俗不可耐。一个不会对历史的发展起丁点作用的明星的到来，竟让西湖像接待国家元首那样隆重。大小名人可以免费自由出入西湖。我本江南一布衣，很羡慕古时的平民百姓可以自由出入西湖，无威猛保安之检查，无重重门票之忧心，无蒙人导游之误导。

　　乌衣巷里，燕子徘徊；桃叶渡口，佳人不再。秦淮河边，金粉迷离。

　　江南山水，是谁撕去了你们公正的封条，是谁给了你们媚俗的邮票。

　　我把版图上的江南越甩越远了，却在寸心之间留了一个显赫的位置来盛载我爱过恨过哭过笑过摸爬过滚打过的江南。

　　作者：曹友竹 吉林省舒兰市

(责任编辑：王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