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的密室
这不像是一个会死人的清晨。
当喀布尔(KABUL)的又一个清晨在清真寺的长音呼唤中醒来时,几乎每一个新来的人都会迷惑——拥挤的人群、嘈杂不堪的闹市以及拥堵的车流——和其他城市的早晨一样,杂乱但又自有规律的生活一天又一天的轮回。
但是相伴长音的还有两声枪响,还有美军巡逻直升机自天空轰轰飞过。
喀布尔仍在战争之中。枪声响过不久,带着重型作战装备的悍马战车在街头一下子密集冒出来——之前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究竟躲在哪个角落,躲了多久。
但它毫无疑问的确实存在于这个城市。当地的电视台中断正常播出插播新闻说,在外国人聚集的洲际饭店周围的枪声没有造成伤亡。
五年了,几乎每一个早晨,枪声都是最好的指引——当地人习惯的认为,没有死人的早晨,自然会是好天气。
不过,喀布尔的天气总是不好。
没有答案的恐惧
用黑布蒙上眼睛,在深夜里钻进洗手间,关上灯旋转两圈儿,方向感就会彻底失去——每次被人问到身处战争之中是什么感受时,洲际饭店的一楼服务员ALI,都会用这样的流程让发问者亲自体验。
身边的黑暗像笼罩双眼的黑布那样永不散去——这种难以明确形容的感受,如今已经被许多曾经进入过喀布尔的人深刻了解。ALI说,用心理学的专业描述,它包括对外部世界失去明确认知的极度压抑、焦躁,失去大多数信息来源的痛苦和没有前途的绝望。
这是一项收费的服务。10美金,战争的体验就可以在喀布尔这个最安全的国际酒店的一位服务员这里获得。这种似乎是能够呼吸到死亡味道的特殊服务,只适合初来乍到的人——因为只要这些人能够勇敢迈出酒店的大门,就会发现,不用花钱,感受只会更加强烈。
恐惧就是这样突如其来但又非常自然。当地工作的美国记者说,在喀布尔街头,唯一值得相信的,是你的直觉以及随着直觉到来的身体反应——“比如,听到类似枪响的声音,你要做的肯定是马上蹲下,而不是四处张望”。
这种来自心理上的直观判断和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纠缠到一起,就会显得非常诡异。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喀布尔都不像是一个仍然生活在战争阴影下的城市——繁忙而且拥挤的街道在任何一次宵禁解除之后,都会在瞬间被烦杂的人群填满;来自日本、美国甚至是前苏联的各个品牌的汽车穿行在其中,偶尔还会有马车和骆驼肆无忌惮的插队,生活似乎就是这样,跟过去的很多年都没有什么区别。
唯一令人不安的是,几乎没有人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有枪声和战斗机的轰鸣声习惯性的响起。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个城市的另一面才会显现出来——人群像潮水般瞬间散去,车辆开始不停的鸣笛,想要从街上杀出一条通道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是没有人知道哪里是安全的,于是全都拥堵成一团,开始漫长的等待。
“最大的恐惧在于你不知道恐惧从何而来”,美国《新闻周刊》曾经写过这样的一篇文章,“敌人在哪里?五年了,政府没有答案,军方也没有答案,于是我们只能认为,所有的恐惧来自内心。”
警惕的拥抱
喀布尔的生活正在恢复正常。无论是承担作战任务的北约部队还是阿富汗战后政府都在不遗余力的宣传,“目前正在稳定下来的局势可以让阿富汗人民摆脱长达五年的战争阴霾,开始新的生活”。
从表面看,确实是如他们所说。商业正在战争的夹缝中艰难的生长——只要有足够的钱,坐在洲际饭店的餐厅内甚至可以吃到正宗的扬州炒饭,而手持护照在专供驻阿美军的免税店内买到IPOD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打算要享受这些商业服务的人可能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在几乎每一个有外国人出没的场合,都会有持枪的安全保卫工作人员进行详细检查——脱鞋、打开每一个背包、上缴你的摄影器材以及高举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然后才是通过安全门,让炸弹探测器在身上和车上多次检查。
经过多年的演练之后,所有的这些安检程序都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完成。但对当地人说,这种烦琐手续存在本身就已说明,喀布尔的生活并没有如预期那样开始正常。穿行于喀布尔的街道时,他们仍然需要提防各种隐藏的威胁,仍然要在听到不明异响时习惯性的做出卧倒姿势,不管地上是弹坑还是坚硬的废弃坦克履带。
对于阿富汗政府来说,如何让民众摆脱心理上的恐惧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情。政府说,战争目前集中在阿富汗南部的坎大哈地区和贾拉拉巴德地区,喀布尔的秩序重建已经开始,但持续不断的枪声和暴力事件使重建工作明显滞后。当地人说,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为“人们必须学会除了相信自己之外,还要相信周围的人”。
现在,几乎每一个当地人都对外国人抱有很高的接纳意愿,他们乐意用拥抱和握手来表达这种热情,但在这个时候,他们的眼神依然充满警惕。来这里经商的上海人范先生说,“给我的感觉是,他们在和你拥抱的时候也做好了随时卧倒的准备”。
强盗的密室
恐惧不会完全消除,它只会更深的隐藏起来。
最新一期的美国杂志已经可以在喀布尔的星级酒店中买到,在形容喀布尔僵局时,他们再度用“恐惧之城”的定义描述了这场丝毫不见重点的战争——在当下的喀布尔,表面上的初步稳定和深藏于民众内心的恐惧异常诡异的对立着。
经过长达五年的打击,美军已经成功地将塔利班驱赶到阿富汗东南部山区。在喀布尔,由塔利班组织的大规模武装活动已经多年不见踪影,但他们仍然没有彻底消失。局面错综复杂,美国的媒体说,这里是“强盗的密室”,新一轮的仇恨正在滋生。
与此同时,曾经被严格贯彻的宗教法律——男人必须留胡子,女人必须把面部包起来——已经在战争的催化下慢慢融解。就在之前的一次选举中,当地政府还第一次接到来自妇女界认为议员名额太少的抗议。种种迹象都在显示,一种新的秩序正在慢慢重建,但是没有人敢保证,这种秩序是否能够缓解当地人的恐惧心理。
在这个时候,任何一种让当地人觉得安全的措施都会获得拥护——这使得当下的喀布尔更加显得混乱。军事攻势摧毁了原有的秩序,获胜方开始用自己的方法重塑秩序——SARA说,民众变得无所适从。
在塔利班撤退之后,来自北方的部族武装开始走向政治舞台——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政治诉求,而且还有对秩序的控制渴望。在喀布尔的每一个街头,来自军方系统的军人、原有警察队伍的武装人员,以及部落酋长的私人武装密集出现,构成了秩序的多重混乱,他们甚至习惯用长枪来指挥交通秩序,并对此丝毫不觉得难堪。
而在商业层面,这种快速灌输的新型秩序造成的两极分化正在蔓延——吃着西餐享受着私人卫队保护的富裕阶层和赤脚穿行在地雷密布的城乡接合部的贫民交叉在一起。SARA说,“没有人对此公开发表意见,但同样也没有人敢于忽视来自内心的力量”。
战争摧毁了秩序但又在重塑秩序——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喀布尔成为“恐惧之城”的核心原因。来自底层的民众成为受害者,他们除了承受战争带来的苦难,还要承受与战后重建相伴的另一种打击——持续的贫穷。塔利班的无法根除也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这一点,除了宗教狂热之外,贫穷是他们能够依赖的另一武器。
这也是阿富汗目前的难题。他们说,阿富汗需要来自世界各地的援助,以改善当地人的生存状况,但在当地从事人道救援工作的国际组织人士说,这种人道物资的流向难以监控。
而塔利班也在打击外界的援助进入喀布尔。就在记者到达喀布尔当天,阿富汗政府证实,有四名国际救援组织官员被绑架。与此同时,在贾拉拉巴德,一个有关战争的传言正在传开——塔利班说,在明年春天,将会有一个针对喀布尔的大型攻势。
在塔利班的宣传品中,一位来自喀布尔的战士说,不论发生了什么,他都要回家,这样就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家人不允许他死,敌人杀不死他,不论发生什么,他不允许敌人杀死他——怀着这样的信念出征的年轻士兵相信自己是不朽的,直到他们亲眼目睹自己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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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近年大事记
2001年,“9·11”事件后,美国和北约部队迅速在阿富汗境内开展军事行动,肃清塔利班及“基地”组织。
2001年12月5日,阿临时政府成立,卡尔扎伊被推举任临时政府主席。
2002年6月11日至19日,阿富汗紧急支尔格大会在喀布尔召开,选举产生了以卡尔扎伊为总统的阿富汗过渡政府内阁。
2004年11月,卡尔扎伊以绝对优势当选阿富汗历史上第一位民选总统,任期5年。
2005年12月19日,阿富汗首届民选议会召开首次会议,标志着阿富汗三十年来首届民选议会正式开始工作。
本报记者 杨磊 (责任编辑:魏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