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先生年逾古稀时曾言:“寒家自曾祖以来,旅食异乡,至我父已三世矣。余亦浪迹海隅,未遂兔裘之计,每填写表格,于‘籍贯’下,虽写‘杭州’,实滋惭汗。”可谓“橐笔江湖无里贯,乡关惭愧说杭州”,施氏家族系出吴兴,但他毕生与杭州一直有着难解缘分。 距施老溘然长逝已整整三年了,每每梦忆其生前的种种勤勉节俭之情形及自称的“一介寒儒”,总不免有些感喟,我也模仿先生当年的“不落了空”,拾遗一些他在杭州的旧迹印痕,体会其生命旅程中的意义———当然,还有苦涩。抱膝案头,述一二逸闻,就有了如下零碎且斑驳的文字,作为施蛰存先生逝世三周年诔。
水亭子
施蛰存先生在翻译波兰Z·克拉辛思基《等候着日出》的“译后记”中记有:“我的生活已经被压榨得喘不过气来了。我不是一个惯叫救命的人。倪云林曰:‘出声便俗’,虽然并不是为了志在做‘雅人’,却颇以此公的态度为‘要得’。今天居然能够闲坐下来译一首小诗,总算是挣扎得来的一喘息之胜利。为了让这个胜利不落了空,特意选译了这首诗……”(1947年)读来辄为感喟,每每梦忆其生前的种种勤勉节俭之情形,总是自称“一介寒儒”。杭州是施氏原籍,又是他的诞生地。他生于1905年12月1日晚上,即清光绪三十一年,旧历乙巳年(蛇年)丁亥月甲戌日戌时。当时施家居住在杭州水亭址钱塘县学宫旁租赁的家屋,据他本人回忆是三间朝西的屋子,“水亭余址傍宫墙,古屋三间对夕阳。”沧海桑田,烟火杳渺,那里以往的一切早已不复存在。
水亭址,又称“水亭子”,阅《武林坊巷志》里引明代田汝成辑撰《西湖游览志》卷十三:“佑圣观之东为武林驿,西为钱塘学、水亭子。”癸未初春,我几经打探,找到了地处临近城站一带的佑圣观路,水亭址约在往西的附近一带,确切原址难考,此名已经衍变为一个大地名,通常有连名并称“水亭址钱塘学宫”作为那一地域的习惯。原钱塘县学宫现为上城区中河中路88号,即上城区公安分局附近一带。而建于南宋绍兴年间的杭州府学宫,就在现今的劳动路上,因藏有南宋石经,建国后迁入了许多碑石,而名为“杭州碑林”。原有大成殿、养源堂、先贤祠堂、御书阁、斋舍及学堂。据说,日伪汉奸王五权以修缮孔庙为名,将大成殿里的楠木全部拆去图利,使得后来的建筑内部难成格局。
施氏出生那年,其父正在陈霞起府上坐馆课其子,兼任文牍事宜。在他四岁时(1908年)便随父母迁居,离开了杭州。后来每逢清明节跟随父母回杭州扫墓,或许因为原来住过的水亭址是赁屋而非家产,也就难得去看看那里的旧屋了。因此,他在成年后却对幼孩时住所的面貌环境,难以记忆清晰;仅记得1920年代有次曾随父亲回杭州,随访水亭址旧屋,“西向陋室三间犹在,仿佛忆及髫年嬉戏之状。”而用钱塘方言所唱的童谣是儿时最美妙的记忆。
玛瑙寺
1930年代前期,头三年是施蛰存在文坛最为活跃的时期,而后两年却连连受挫,退出现代书局、与鲁迅笔战、创办几本杂志又复短命,施氏疲累不堪,在复戴望舒函中感喟:“这半年来风波太大,我有点维持不下去了。”不久大病一场,患了黄疸病入住宝隆医院治疗。1936年初夏时节,病情又复发,出院后遵医嘱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于是来到杭州,住在西湖畔葛岭之麓的玛瑙寺养病。
玛瑙寺
,始建于吴越国时期,原址位于孤山东玛瑙坡,原名宝胜寺。北宋治平二年改赐“玛瑙宝胜寺”,南宋绍兴二十二年迁至葛岭兴建,背依葛岭,坐北朝南,即今址。
一次,施氏对我边讲边画起了这所他短暂寄寓的寺院布局,整个门楼木构梁架,门面三间宽,院深有二进;门楣有额,灰塑框边,纹饰精美;南面临葛岭路为砖砌粉墙。听杭州友人说,1950年代在玛瑙寺大殿内办起了小学,后又在“文革”中遇难。而厢房、殿后僧房等建筑均被用作居民住宅。据他回忆,盛夏寺内特别凉爽,还有后仆夫泉可供纳凉,高僧待他往往一杯清茶,一番闲话,谈学论诗,日子过得非常惬意。可谓:“养疴来栖释氏宫,欲依梵呗证无空。”
当时“海渎尘嚣吾已厌”,在他那喜静的情绪里是否夹杂隐忍的轻愁,倘若想起不久前身处海上“倭氛已见风云变,文士犹为口号争”,以及遭遇文坛上的风风雨雨,大约“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我想。
确实,乌飞兔走,时日如流水。寺院一住不觉月余,每天要付食宿费,又想在杭久住,如何解决生计呢?
六和塔
之江大学位于六和塔西南侧,背山临水,风光绮丽,为人醉心。施蛰存曾回忆在那里的求学生活:“在学问方面并未有多大长进,但在自然景色方面,倒着实享受了一些。那时我常常带了书本在江边沙滩上找一块大石头坐了看书。”
重读一下他的1922年日记中的片断:
“(阴历)七月二十三日下午二时后无课,天气极好。在江边读《园丁集》。
七月三十日晚饭后,散步宿舍前,忽见六和塔上满缀灯火晃耀空际,且有梵呗钟磬声出林薄,因忆今日为地藏诞日,岂月轮寺有视典耶?遂独行到月轮寺,僧众果在唪经,山下渔妇牧竖及同学多人,均行游廊庑间,甚拥塞……
八月十七日晚饭后,在程君房中闲谈,忽从窗中见钱塘江中灯火列成长行,几及一、二里,大是奇观。遂与程君同下山,在操场前江岸边了望,方知是夜渔也。欻忽间,渔舟绕成圆阵,灯火亦旋作阛形。皓月适照江心,如金刚圈绕水晶镜也。须臾,忽闻江上沙沙有声,则数百张网一齐撒下矣。波摇金影,目眩神移,生平未见此景也。
八月二十日今天未进城。上午睡觉。下午携《渐西村人诗集》一册到徐村江边大石矶上坐读,颇艰涩,不数页即废辍。
九月初七日今日课毕后,从图书馆中借到拜伦诗一本,携至山下石桥上读之。尽花生米五十文。”
此情此景,读来如饮醇醪,实在迷人。
玉玲珑阁
当年施蛰存短期任教的“行素女中”,确切校址就在清初龚翔麟的宅院内。
龚氏旧宅名为“瘦园”,又名“玉玲珑阁”,建造于顺治十四年,园内有八景,以玉玲珑石最为有名,相传是宋朝花石纲遗物,具有“皱、瘦、透、漏”四美,高约丈余,花润嵌空,叩之有声。此园在解放后为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址,然而却在“文革”浩劫中遭毁,玉玲珑石竟然离奇失踪。
当年的玉玲珑阁无疑成了施蛰存一个短暂的身心栖息之地。每在课余时间,清雅恬淡,闲来无事,便坐于玉玲珑阁边品茗边欣赏这块“玉玲珑”奇石,是能够称之为修身养性的,“此所以成其为微妙超言说的好滋味也”;或许他会抽着“白金龙”、“吉士”牌香烟,“看着烟云在空中袅袅地升腾着”,又很感叹于“不能像张天翼先生那样地把烟喷成一个个的圆圈儿,让它们在空中滚着。”于是他的“没端倪的思想就会跟着那些烟云漫衍着,消隐着,又显现着”。我猜想,当时他写下的多篇散文、随笔,大约就是从这样的“妄想中产生出来的”。
至今,还留存着他当年身着西服,摄于玉玲珑阁内的相片。看起来,若言倜傥风流,一点儿也不为过。
溪山
时年七旬的施蛰存,游杭返沪感言:“行秦亭法华诸山下,泛棹西谿,乐其风景。先君尝有卜居归老之志,余亦慨然愿得侍养于斯。岂知世变纷仍,奉亲息影之计,终成梦幻。”
施家世居钱塘,直到1907年施蛰存的父亲旅食他乡,翌年全家亦离开杭州,但施家的先祖父辈均安葬在杭州溪山间。在施蛰存童年和少年时期,每逢清明时节就侍父母去杭州祭扫。
1953年1月其父在上海逝世,施蛰存遵承遗嘱,即扶灵柩至杭州,归葬于溪山上西木坞玉屏山先伯父墓旁。1957年2月,其母病逝,他后将母亲安葬在溪山先考墓侧。故施氏在1950年代和1960年代前期几乎每年都要赴杭扫墓。检施氏1964年4月日记以证,亦能了解他的旅程况味。
在“文革”磨难后期,处境稍有好转的1975年劳动节,他便携家人往杭州旅游数日;到了暑假期间,他又独自“归杭展墓,登玉屏山,则三世坟垅,悉已夷为茶园。松楸既杳,碑碣不存,欲哭无泪,述哀无辞,踉跄下山……”言辞凄楚,内心的悲凉可想而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