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半年多的时间里,乔祺又挣了将近五万美元。他对可观的美元收入,已没有当年的忐忑不安了。渐渐心安理得习以为常了。当他又坐在回国的飞机上的时候,回忆在美国的半年多的日子,因和乔乔的姨妈关系又相处良好了而倍觉欣慰,也因和乔乔在一起的时间太少而有些遗憾。 甚至觉得,自己第二次去美国,仿佛更是去探望乔乔的姨妈并努力修好着一种似亲非亲似戚非戚的关系。那一种关系既已得到修好,乔祺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更使他高兴的是,乔乔已不再是个需要他经常提醒“多大了”的小女孩儿,而真的开始具有文化女性的气质了。就像一朵花的花瓣儿终于绽开了,能使人闻到花蕊散发的香气了……乔乔大三那一年,姨妈陪她回国看了一次乔祺。她们从北京转机直抵A市,住在沿江新建的一座五星级宾馆。初夏的沿江路,柳绿花香,江风润凉,是江两岸最美丽的季节。依乔乔和姨妈的想法,乔祺也应该陪她们住过去的。乔祺当天陪她们吃了一顿晚饭后,怎么也不肯住下,说住不惯那么高级那么豪华的地方。乔祺执意要走。乔乔说:“那我也和你回坡底村去住!其实,我可想回咱们的家里住几天了!”姨妈双眉一蹙,大不悦地说:“我老远的从美国飞回来,现在你们就把我一个人撇在宾馆里?”“姨妈,我说着玩儿哪!”乔乔赶紧转身轻抱姨妈一下,表示自己不会真的那样。乔乔和姨妈回国,也是要为坡底村办一件事情。确切地说,是乔乔想为坡底村办一件事情,她央求姨妈满足了她的愿望。就是———她要为坡底村改建成一所好点儿的小学,而姨妈将要为她向坡底村捐献两万美金。捐献仪式是在坡底村举行的。或许是两万美金起到了神奇的作用,坡底村的男女老少,无不对已经成为了哥伦比亚大学女学子的乔乔表示欢迎。说不清是沾了乔乔的光还是沾了两万美金的光,与坡底村人的关系已很疏远了的乔祺,似乎又成了坡底村人眼里的香饽饽。人人赞美他当年对妹妹的那一份爱心那一份奉献那一份责任那一份牺牲,仿佛他和乔乔不但是亲兄妹还简直就是同胎所生的一对兄妹似的。当然,受到坡底村人有史以来最高规格礼遇的,那还要数乔乔的姨妈。当乔祺代表坡底村人从乔乔的姨妈手中接过那两万美金时,他从口中连连说出的谢谢,别提有多么的发自内心了。那一刻他倏然明白,其实他和乔乔都应该感谢她的姨妈。因为没有她的姨妈,就没有那两万美金,坡底村也就不会由而对他和乔乔刮目相看……送走乔乔和她的姨妈之后,坡底村又成为乔祺倍感亲切的一个农村了。三年中他曾那么不愿再回到坡底村;而后每当他从城市那边踏过江桥,走在回村的路上,会又情不自禁地吹着快乐的口哨了……乔乔成为哥伦比亚大学西方文艺史系研究生那一年,乔祺第三次去美国。对于乔祺这个农民出身的中国民间卖艺式的音乐人,美国这个远隔重洋的国家,似乎越来越将成为他的第二故乡了。这使他每每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比一只中国蜂,隔几年就要到美国去采撷一次花粉,酿成一种特殊的蜜,以满足自身营养成分的需求。而若缺失了那一种特殊的蜜,它自身的营养成分就会严重失调。乔乔的家,或者严格地说是乔乔姨妈的家,对他仿佛已不再是陌生的别人的家了。那个院子里的各处他都已非常熟悉。那个属于他的房间,已使他感到亲切和习惯了。那幢别墅,对于他就像是第二个坡底村了。整幢别墅里,只有一处地方是他的脚步还不曾走到过的,便是乔乔姨妈的卧室。那里使乔祺倍觉禁忌。有一天是乔乔姨妈的生日。那一天是星期三。在大学里的乔乔,没法赶回来陪姨妈过生日。乔乔前一天在电话里嘱咐乔祺,希望他能够为她姨妈的生日营造一点儿欢乐的气氛。乔祺对乔乔的嘱咐特别当成一回事。他问乔乔的姨妈她想怎么过自己的生日。她淡漠地说:“女人一过四十,生日就好比一道咒语,不过也罢。”乔祺说:“可乔乔来电话嘱咐了,让我替她为你好好操办一次生日。”徐娘半老的女人耸耸肩说:“那,全权交给你办了。你怎么办,我都高兴。不怎么高兴,我会装出几分高兴来的。”乔祺想了想,郑重地说:“我一定让你真的高兴。”她双肩耸耸,睥睨地说:“那看你的了。”翌日上午九点多,乔乔姨妈起床后,穿着睡衣,照例先到院子里去散步。这一种习惯,是自从她的生活里出现了乔乔和乔祺才培养起来的。
她一走出别墅,在台阶上愣住了———但见迎阶坐着两排少男少女,有白皮肤的孩子,有黑皮肤的孩子,还有混血儿———想必都是乔祺教过的弟子们。他们怀中手中各有中西乐器,俨然是一支小小的乐队。乔祺呢,也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套燕尾服,浓密的卷发上还抹了摩丝,定了发型。他那双长长的手臂平行伸展开来,接着缓缓挥舞,于是中西乐器齐奏《祝你生日快乐》。站在台阶上的诧异的女人,渐渐笑了。笑容特别优美。那一时刻,“女人四十一枝花”这一句话,体现在她身上绝对是真实的。她说:“乔祺,你使我很快乐。”他说:“乔乔不在,我应该的。”孩子们离去时,每人获得了一个礼品袋儿。里边有点心、巧克力、各种各样好玩儿的小礼物。孩子们也很高兴。
用午餐时,乔祺陪乔乔的姨妈饮光了一瓶葡萄酒。起先,乔祺预感到她会过量的,但一想是她的生日,没好意思劝阻。等到发现一瓶葡萄酒饮光了,他才觉得自己也有点儿过量了。她看起来已经不能自己迈上楼梯去了,他只得搀扶着她将她送回卧室。在她卧室的门前,乔祺停住了脚步,从她臂弯里抽出了他的手臂。她却说:“怎么,怕我的卧室里藏着个妖精活吃了你呀?”说罢,拉住他一只手,将他牵进了她的卧室。她一进入卧室就扑倒在床上了。乔祺见她那样,转身想要退出。她一翻身,仰望着他命令地说:“不许走,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乔祺说:“你先睡午觉,以后再说吧!”她扯过枕头,垫在头下又说:“是关于乔乔的话,你不想现在听我说?”乔祺就默默坐在沙发上了。他这才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小小的铜制相框,内镶着的照片上,正是美国那“打扮电线杆子的人”为他俩拍的———他横抱着她,她的双腿在他臂弯那儿下垂着;她在笑着。他立即将目光转移开了。不仅因照片,也因她那一种乜斜着他的眼神。她的眼神开始使他心烦意乱。那并不是火辣辣的眼神,也不含情脉脉。只不过,给他以迷幻的意味而已。她也看了一眼相框,轻声说:“我喜欢这张照片,像美国老电影的海报。”乔祺微微抬起头,瞧着屋顶。她欠起上身,又拖着一只枕头垫在腰际,两眼望定乔祺,以莫测高深的语调问:“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让乔乔考上哥伦比亚或耶鲁这样的美国名牌大学吗?”乔祺摇头。“我一定要让乔乔受到美国一流的高等教育!之后我要让乔乔成为美国的上流女士。我还要亲自为她物色一位有身份的丈夫。并且,我要求他们婚后第一年就有孩子出生。我相信,不管男孩女孩,都将是一个又漂亮又可爱的孩子。再之后,我要陪他们三口人回中国,去北京,找到那个男人的父母……”乔乔的姨妈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乔祺,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乔祺虽然听出了她说的“那个男人”是谁,还是忍不住问:“就是我的老师的父母?”“对。”她肯定地回答。乔祺又问:“有那种必要吗?”她说:“有。我认为有就有。我要当着你老师父母的面,指着乔乔和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对你老师的父母说:‘看,这就是你们当初认为不配做你们儿媳妇的那个可怜的乡下女的女儿!她现在已是美国公民。夫妻双方都是美国的上流人士。从血缘上讲,乔乔她是你们的亲孙女,惟一的亲孙女。但她可不是前来认你们这一对爷爷奶奶的。她是要当面亲口地告诉你们,她恨你们!而且,连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的孩子,也将是恨你们的!’是的,这就是我一直压在心底的打算。乔祺,因为你不是外人,所以我今天要向你交个底。我这个打算,我还只字没向乔乔透露过,还不到时候……”由于饮了过量的酒而脸色艳红的女人,她的话说到后来,几乎字字冰冷,与她好看的脸色恰恰相反。乔祺不禁叫嚷:“我不许!我坚决反对!我一定要阻止你!”她眯起双眼看了乔祺一会儿,冷笑着问:“为什么?”(7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