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山西昔阳李家庄,但两岁就“走了”,对这个拥有大寨的地方说起来听得耳朵老茧磨起,然而心中的感觉,老家的风土人情、文献典故,基本上是“没有感觉”。因为爸和妈很少说起昔阳的这些个“事”。昔阳有什么?有土山坡、石山坡,有酸枣树,有窑洞——和延安的窑洞差不多吧?有一座“浮山”,据说是女娲炼石补天的地儿,爸爸说那里的石头像泡沫块儿,很轻,扔在河里能漂起来——我臆测那极可能是喷过岩浆的火山石,岩浆的泡沫凝固了大约就这样。 妈妈说,昔阳有玉茭、小米、黄米、酸菜、莜面、荞麦、山药蛋……她不说白面,昔阳没有小麦。每到过年爷爷会从城里带回一个红薯,是河南产的——切开了蒸熟,一段一段分给家人,每人一段……这也是爸爸说的。没有感觉但有印象:昔阳是个苦寒地,上世纪六十年代前“什么也没”。
今年暑期回了一趟老家,找到了一些“昔阳感觉”。我说“一些”是因为只住了两天,很浮漂。或许连“一些”这样的词也是夸张的吧。
这里似乎还是玉茭的天下,间或有一片又一片不甚连贯的黄豆,几乎不见别的庄稼,通连山冈坡地绿汪汪的是极目不能收揽的青纱帐。当年父亲和日本人打游击最喜欢它:鬼子来了,一钻进去就没事了。我的堂弟晋平陪我转悠,我问他“现在还吃玉茭面?”他一听就笑了:“现在谁还吃这个?都用来作饲料。”我晓得爷爷一段一段分给家人享用的红薯,河南人如今也不吃它了,因为“吃够了”,吃得“醋心”,闻薯即厌。昔阳人大约也是吃够了玉茭面,但我知道城里人爱吃这玩意儿,因为它营养价值高。人呐,其实是没有什么想吃什么,什么东西吃多了,肯定反胃。玉米地沿则是结着青豆一样的酸枣树。这叫“棘”,我写“康熙大帝”时具备了这个知识,是旧时代学子考场周匝作防护的专用树种,现在人们知道了它的营养价值,用来做“酸枣面”卖钱了。
我已是四十余年没回昔阳老家了。这次归乡,原想悄没声地串一串就走。我觉得尽管我已定居南阳,血管里流的还是昔阳的血。一个人倘毫无成就,会有“羞见祖宗的心理”;有了点名声,张张扬扬地“荣归”,又大有“沐猴而冠”的嫌疑。前年到洪洞,见到我“凌”氏牌位(二月河姓凌名解放),我跪下磕头。同行朋友问:“二月河你还磕头?”我说:“我给我的祖宗磕头,天经地义的事!”无论如何,肯定得回李家庄,回昔阳正是七月十五,是祭阴的正日子,肯定得去祠堂给祖宗磕头,肯定得到爷爷、伯父的坟上烧点纸。我六十多岁的人了,又有许多毛病,万一哪天“哏屁朝天”了,这是多大的遗憾呀?但我“悄没声”的想法原是妄想。因为村上的老少爷们看电视,都认得我,从爷爷辈到孙子辈没有人没见过我“光辉形象”的。“解放回来了”是个村级大新闻,根本不可能“暗箱操作”。车还没进村,我已经看见房荫下,院墙旁,路边土坎上,男女老幼一群一伙散乱坐立,看我的人已聚在那里。拜祠堂、上坟地……累是有点,心里头亲。他们和我不熟悉,却叫得出我父亲的小名“文明”,二月河还有个名字叫“凌振江”,是“大先生的曾孙”。这些事让人想起来就觉得心里……
这样的温热和天气一样让人出汗。但晋平他们还觉得不够,为了让我“回家吃顿饭”,竟差点和县里的朋友闹起别扭。到饭桌上我才知道,玉米还是要吃的,调糊涂“一抿,一蘸,糊登一咽。”有玉茭、老玉米、黄瓜、家栽的鲜桃——还有拉面——顺便说一句,这种面不要到外地吃。中央电视台那年春节表演的拉面技术令全国的拉面都拉得比头发丝儿还细,那真是把面的魂都拉没了,面到嘴里舌头一磨就成泥了——吃拉面要到山西,到昔阳你敢情试试看,羊肉臊子加红椒我吃了一海碗。糖尿病?回去吃药,下不为例了。其实在县里也差不多,书记请我吃家乡饭:莜面、荞麦面、“散面作”、“抿曲”……不能再说这个话题了,血糖高者不宜。
连同这一次回昔阳共是四次了。上次是红卫兵串联,我是从阳泉下车,途经平定,一路步行到锁簧,从北南沟到安阳沟一路步行。昔阳人叫“步偏”,不知这个“偏”字用的对不对!反正是走回去的。一律都是土路加着料姜石,也能走汽车,那颠簸得叫人五脏六腑都会呕吐出来。这次是全然认不出旧道来了,现时从平定到大寨只用了半个多钟头。书记叫孟希雄,他没有说他的政绩,几乎不停地在侃他的项目和计划及实施后的效益,侃文化开发——我觉得他有点孩子气的天真,把我看成是嫁出去的媳妇回了娘家,他是娘家人那么个样子分说家常,还让他的宣传部长带我到昔阳中学作了一个演讲——我看这样设备与教学质量的中学全国也只能扳着指头去数的。
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