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梦萦故乡路
作者:刘子强
我有两个故乡,一个是我的祖籍地,位于湖南湘潭市的郊区乡下。另一个是我当年作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井冈山下的炎陵县。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人,都留给了我不尽的回忆。 然而,真正使我难以释怀,魂牵梦萦的,却是故乡的路。
九岁那年,我随父母从湘西的一个小县城迁居到湘潭市郊区的乡下。下乡那天,当我们离开公路边的小镇,穿过京广铁路(那时还是单线)上的这个小火车站,再步行九里多的乡村小路才到达我们要去的地方,那是我家的祖籍地。
九里多的乡下小路,对于一个在县城长大第一次步行这么远的九岁少年,那是一次多么漫长的征程啊!记得当时父亲跟在帮我们挑行李的挑夫身后,我和比我小三岁的弟弟一起,跟在怀抱小妹妹的母亲身后。因为父亲刚给我们买了一支玩具冲锋枪,所以刚开始我们还兴冲冲的,边玩边走,后来我们就慢慢走不动了。望着那弯弯曲曲没有尽头的乡村小路,我们不断问妈妈:“还要走多远啊”?妈妈却总是安慰我们说:“快了,快了,再坚持一会就到了”。
这次进乡,没想到对我的一生起了决定性的影响,从此我们就在乡下住了下来,由一个城里人变成了乡下人。而且从此以后,我与这条近十里的乡村小路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在乡下读完小学,那时小学离家不远,只二里多路。路边田坎上用石灰水刷写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万岁!”和“十五年赶上英国,二十年赶上美国!”的标语口号至今还令我记忆犹新。
当路边田坎上的石灰标语变成是“四清”和“社教”方面的内容时,我已经上初中了。
小学毕业后我考入位于小镇不远的市立初级中学。到中学读书,要过京广线和公路,每天往返路程不少于二十余里。当时学校没有寄宿的条件,我和其他乡下的同学只能每天将上学的往返足迹留在这条乡村的小路上。
小路不宽,从小镇旁的公路上下来,开始还有两米多宽,穿过京广铁路后,它就逐渐变窄,后来保持的宽度也就一米多一点罢。别看它小,可它是从镇上进乡的唯一通道。
它被镶嵌在田垅中间,春天常常被黄黄的油菜花和遍地紫色的草子花所淹没;夏季,却总爱穿越青青的禾苗或金黄的稻穗向前延伸。有时它又绕着山脚而过,有时又静静地与一条长满菱角的水渠结伴同行,仿佛是为了偷看水渠里那些不时泛起水波的游鱼的争食和聆听那潺潺的流水声……
我不知道小路的尽头在哪里,但却知道小路的两旁和那头有着无数村民靠它出进和生活。千百年来,世世代代,在这条小路上,铺洒了多少脸朝泥土背朝天的农民的汗水和希望,留下了多少代人奋斗的脚印和追求的梦想。
故乡的小路,见证着时代风云的变换。
叔叔曾经对我说过:那一年,日本鬼子进乡来过,就是从这条小路进来的。那时,一听到鬼子进乡来的消息,村民都躲进屋后的竹林里或更远的山上。叔叔说,他那时躲在竹林里,有两次看见日本鬼子就两三个人一起,扛着三八大盖,如入无人之境,大摇大摆地走在这条乡路上。他说:“可惜当时没有枪,要有枪,干掉他们是很容易的”。叔叔那时还小,当兵还不够年龄,但后来到了抗美援朝时,他却毅然瞒着父母,夜晚偷偷离家,参加志愿军去了。据说祖母第二天看到叔叔留下的字条,坐在这条送走叔叔的小路旁,望着叔叔出走的方向,整整哭了三天。后来她请来了一位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装摸作样掐指一算后说:您老人家不要着急,您儿子没有事的,今后会平安回来,只是会挂点小花。哎,别说,还真让他给懵中啦!叔叔后来回国时已经是一个只是脚部受了点小伤的军官了。
叔叔在文革时期因病逝世,他的骨灰后来就由公墓迁回葬在故乡的山坡上。站在他的坟头,可以望见当年他出走的这条小路。我想如果他九泉有知,他会高兴的。
路边标语常变,唯一不变的,是路边那枯荣交替的野草和路中央被独轮车碾出的辙痕。
不知从哪个朝代起,这里流行着这种独轮车的重要运输工具,当地农民也叫它“土车子”,几乎每家农户都有。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到夏粮收割后的送公粮的时节,农民为了赶早凉快,天不亮就用土车子推着二、三百斤的稻谷往镇上走。沉沉的稻谷压得土车子“吱——嗄”、“吱——嗄”地叫个不停。送粮的人多了,常常就是独轮车的欢叫声延绵不断,此伏彼起,真是一道辙印,一路欢歌。我在夜里常常被这种土车子的欢叫声叫醒,看看窗外还是繁星闪烁的夜空,又在渐渐远去的“吱——嗄”“吱——嗄”的欢叫声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由于土车子多了,这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的路面中央的泥土被碾成了粉末,就象面粉一样。晴朗的夏天,我和同伴们放学回家时,常常赤脚在路中央的“面粉”上留下一段密密排列的“人”字形的脚印,回头一看,好象一只巨大的轮胎从这里碾过。
可是一到下雨天,这些“面粉”却一下都变成了滑溜溜的泥浆,倘若走路没有经验,弄不好就让你脚下一滑,摔你一个泥糊的咸鸭蛋一般。因此当地农民有一句话说:“天晴摔好汉,落雨摔呆砣”。言下之意就是人们已经习惯了在这种泥路上行走,不容易摔交的。
遇到天冷下雨,只能穿套鞋。可回到家里,同时带回来的,常常还有满套鞋和裤脚的泥巴。这是我最心烦的。
记得那一年,父亲到长沙工作了。我们那个小镇的火车站离长沙就一个小时的火车路程。那天是小学暑假期间,我和弟弟从镇上祖父家回乡下,路过火车站时,正好不久就有一趟开往长沙的火车,我无意中说了一句:“我们坐火车到爸爸那里去玩去”。弟弟听了就坚决响应,后来他看我又有些犹豫了就吵着要去。
离开祖父家时,祖父给我们买了一包饼干,弟弟这时对我说:“哥哥,如果你同意去(长沙),这包饼干就给你一个人吃,我一块都不吃,好不”?
我知道,弟弟开出了这个条件,已经是够有决心和诚意的了。我倒不是被这包饼干所诱惑,也就是想去省城看看,还从来没去过省城长沙呢。于是一咬牙,去吧,反正妈妈还以为我们在祖父家呢。于是我带着弟弟,第一次上了开往长沙的火车,那年,我11岁。
记不清是下午几点到的长沙了,可是直到天黑了我们才在警察叔叔的帮助带领下找到了当时还没下班的父亲(我知道的父亲工作单位还不是全称)。父亲看到两个儿子这时突然来到,很是惊讶,当然也很高兴和开心。
我们只在长沙玩了一天,因为父亲要上班,没有时间陪我们,更担心家里人会着急,于是第三天就送我们上了回家的火车。我还记得父亲拜托列车员,请她到时候叫我们下车的情景。
在长沙的一天两晚,这里的高楼大厦和繁华的街市自然很吸引我和弟弟,但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城市中的水泥街道和街边铺满水泥方块的人行道了。我对弟弟说:“你看,不管有好多人走,也不管下好大的雨,这路上就是不会有一点泥”。
于是,那时,我心中就有了一个儿时的梦:什么时候,乡下的“面粉”路都能铺上这水泥方块或浇成水泥路,再不见了面粉和泥泞,那该多好!
到我高中该毕业的时候,我却成了被“文革”耽搁的 “老三届”中的一员。面对上山下乡的狂潮,我选择了和同学们一起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上山下乡的路。
那时我19岁,正是风华正茂、满腹豪情壮志、满腔热血沸腾的年轮。我相信那些条件艰苦落后的农村,有了我们这样一大批知识青年的到来和奋斗,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1969年元月初,浩浩荡荡的汽车队伍把我们这一大批脸上稚气未脱的青年学生送到了老革命根据地的井冈山下的酃县(现改名炎陵县),然后分下到各个公社,再又被各地热情的社员接到各个生产队安家落户。
这里是山区,开门见山,一点没错。不少人家住在半山腰,进出总要翻山越岭,所以这里不可能使用什么独轮车,连两个轮子的自行车也见不到。人们运输货物就靠一根扁担和两条腿,挑担是这里农民的擅长和基本技能。社员挑着我们的行李,健步如飞,还一边要和我们兴高采烈地交谈。我们中的女同学就是空手跟着走都有些气喘吁吁。
山路,在向前爬伸。路面,铺着石块,所以下雨也不会有泥。路边,等距离地插着几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分别书写着“农业学大寨”几个大字。
“当年彭得怀曾经带领部队从这里走过”。社员告诉我们说。
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敬仰之情,脑海里浮现出那支脚穿草鞋、衣服褴褛,打仗却攻无不克、勇往直前的红军队伍!我的耳边不由得响起那首歌:“为什么山青水又绿……这里是红军走过的地方”……
是后来一次刻骨铭心的事故,让我与死神擦肩而过。自那以后,我对这里的山路有着一种特别的情愫,并常常萌发一种看法和梦想:改天换地,应当以修路为先。
那是我下乡后的第二年夏天,生产队长安排我和另外两个社员去购化肥。由于山区小道不能进车,我们只能从集镇上买好化肥后用板车沿着一条运送木材的简易砂石公路,绕上几公里的道,拉到进我们大队的岔道口,然后再用肩挑回去。
板车装了八百斤化肥。开始我在后面推,上了一个坡后,拉车的社员歇了下来。我自告奋勇,说:“下面让我来拉吧”。
看着眼前这直直的足有三百米长的下坡道,我想这比上坡肯定轻松得多。“你们在后面拽住一点就行了”,我说。
一个从来就没有拉过板车的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拉着这个板车就开始下坡了。开始感觉还好,但也许没有半分钟,感觉显然就不对了。车轮的速度越来越快,等我醒悟过来要抬起车柄用拖梢摩擦地面减速时,却已经来不及了!我根本使不上力,板车已经开始用加速度推着我,越来越快地向坡下冲去。
刚开始两个社员还帮我拽住一点,但后来板车巨大的惯性和加速度,使他们无法跟上我的步伐,渐渐被愈来愈远地甩在了后面。其实并非我跑得快,我的脚步也无法跟上这可怕的速度,只能是用脚踮一下地,然后身不由己腾空飞起,就这样跳跃式地前进……
“小刘,慢点”!“小刘,慢点”!……刚开始,我还能听到同伴对我焦急的叫喊声,可是后来,我无法听到他们的喊声了,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我明白,板车已经彻底失控了!
我想赶快从旁边逃出去,可是,左右两边是长长的车柄拦住我,想逃脱,是不可能的!
于是,我只好带着板车,不,是板车拼命追着我,向着危险,向着死亡,风驰电掣地冲下去……
笔直的下坡公路虽然很长,但总有拐弯的时候!很快,我就逼近了这个笔直路段的尽头。可是,板车却不知道拐弯,于是,它夹持着我,向路边冲去!
猛然,我发现了在公路的拐弯处,有一块木制的语录牌,板车正不偏不倚地朝它撞去!
近了!近了!我分明看见两根木柱间的语录板,向着我的脸鼻迎面扑来!说时迟,那时快,我本能地一低头,躲过了这让我面目全非的致命一撞!
但在我一低头的瞬间,我的臀部只能同时往后一抬,这正好被车上的化肥一推,使我来了个前滚翻!几乎是在同时,我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板车和语录牌的两根木柱撞了个满怀!
这一撞,由于巨大的惯性,车上的化肥都突然往前冲,板车的重心一下移到了车轮的前部,使板车的前部手柄着地,尾部翘了起来。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前滚翻时,在板车底下脸部朝上,看见板车两个轮子的轴在我眼前慢慢滑过,两只疯狂的车轮这时被自身的化肥制服,终于停了下来……
我从翘起的板车尾部爬了出来。
我找不着北。
“小刘”……“小刘”……怎么声音这么遥远?是谁在喊?……哦,在这边,我终于看见了,两个同伴还在那半路上,急急地朝我奔来……
我看着刚才被撞断的碗口粗的两根木柱发呆。已经散架的语录牌被撞飞出两丈多远。语录牌上写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摸摸我的头,活动活动我的胳膊和腿,还好,一切正常!只是在前滚翻时背部有点被砂石擦伤,背心被染上了泥土和青草汁的颜色……
两个同伴赶到,焦急的神态不用说。发现我身体没有什么大碍,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们将停在路边边的板车整理好,这时,我才发现,再往前两米,我就要连人带车摔进三米多高的路基下,车和化肥就会统统砸在我的身上!……
我突然觉得浑身无力。
两位同伴要我到附近的知青组休息,歇歇再回家,他们负责将化肥运回去。
他们走后,我坐在高高的山坡上很久没动,望着山下那蜿蜒而去的沙石公路,惊魂未定地仍在回忆刚刚那场恶梦。我想:假如路边拐弯处没有这块语录牌;假如刚才迎面开来一辆汽车或拖拉机;假如刚才路上有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或小孩;假如……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真的感谢毛主席,感谢这块语录牌。
我认定自己是死了一回了!
在我的身边,知青有因触电而亡,有因被狂犬咬后发病而死。在更远处,还有金训华为了抢救国家的财产被洪水吞没……
知青,为了改天换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他们吃了很多苦,付出了很多,甚至生命。今天,我就差一点成了又一个……
然而,我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且没有伤筋断骨!
痛定思痛。这事过了很久我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我的思索。我想的更多是:假如这里的交通状况能够改善,公路能够逢山开路,逢水架桥,一直修到村村相通,让社员买化肥、送公粮、运木材都能够用上汽车或拖拉机,再也不用拉着这板车绕道这么远,再不重演这类似的惊心动魄的一幕,那该多好!……
从此,我就常常做着修路的梦。
遗憾的是,我75年被招工回城,临走时未能看到这里乡村道路的改变,改变明显的,是那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语录牌由原来的木制板变为砖砌的水泥碑。
感谢炎陵县县委和县政府领导。1996年秋,炎陵县县委和政府组织了一次知青“第二故乡行”活动。事先通过各种媒体和信息,号召当年曾经在炎陵县工作和生活过的老知青再回故地重游,回家看看!在离别了二十多年后我们老知青能有重返第二故乡的机会,这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夙愿啊!
那一天,真的令我们所有的老知青终身难忘。炎陵县可以说是全县的小车全部出动,全城的人都涌上街头,就是为了迎送我们这些归来的赤子!那见首不见尾的浩浩荡荡的车队,那人山人海里寻找阔别亲人的眼神,那盛大的欢迎场面,那重逢的激动情景,我不说绝后,至少也是空前的!
为了纪念曾经在炎陵县留下足迹的知青,炎陵县建了一个知青公园,公园里亭阁的石壁上,工整地刻着每一个知青的名字。当我找到我的名字时,我的眼眶湿润了……县委县政府花了多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成功地组织了这次老知青的“第二故乡行”活动,应该说,在全国也许是不多的。它带给老知青心灵的震撼,是难以用言语来表达的。
当我们被用专车分别送回到原来下乡的大队和生产队,见到阔别二十多年的乡亲们时,我们的心里再一次掀起了感情的狂潮……
二十年了!这二十年变化太大了!人变了。当年的青壮年如今有的已鬓角染霜,当年的小孩现在已经是大小伙子了。房屋也变了,一些新楼房取代了原来的老屋。而最让我高兴和惊讶的是,这条我无法释怀的乡村的小路,如今终于和通往井冈山的公路连接,变成了可以将汽车开进山脚下的大马路了!
二十年了,变化的太多。
不变的还是那巍巍的青山,淙淙的流水,还有那份浓浓的乡情……
当“第二故乡行”活动结束,我们依依惜别炎陵县时,我才发现一块高高悬挂的巨大的广告牌上,画着邓小平的画像,画面上“发展才是硬道理”几个大字是那么地鲜艳夺目……
如今,“第二故乡行”活动又过去十年了!这十年,是我国经济继续高速发展、稳步前进的十年。国家发展了,我的第二故乡肯定也更变样了!就象我的第一故乡一样,当初的“面粉”泥泞小路,现在早已变成可以会车的水泥路了。弟弟家在这水泥马路旁建了一幢小楼房,一辆摩托,一辆小车,终结了多少年来用脚丈量这十里乡间小路的历史。那“吱——嘎”“吱——嘎”土车子的欢叫声,更是早已成为了我遥远的记忆,土车子在二十多年前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如今再也看不到它的身影了。
要致富,先修路。我的故乡路的梦算是圆了。这是令人快慰的。
可是,我的祖国这么辽阔,还有多少穷困的山区,还有多少待修的乡间小路?
啊,我的祖国,我的梦…… (责任编辑:王玲玲) |